輕輕拉上木門,像舞台落幕。光亮一吋一吋溶解,化作純質之黑,如冷卻的柏油。躺在無窗的夾層裡,感官被黑暗浸透,周遭一切皆面目模糊,思緒亦忽遠忽近。這裡是幽靈的巢穴,他安靜地竊據著,背部壓迫白蟻蛀蝕的床板,頭上,距離天花板咫尺處,一顆五燭光小燈泡拖著電線懸垂而下,熄滅的鎢絲猶放磷光。
一整晚,健志在宛若懸棺的密室(其實是一口大壁櫥打通頂部三個櫃位形成的條狀空間)翻摺扭動自己的身體,難以成眠(因為悶熱,還有四面八方漫漶過來潮水般的蟲鳴,令他腦神經緊繃如張滿的弓弦)。索性起身,赤腳踩著軋軋響的木梯下到冰涼的磨石地面。彼時壁上的老鐘恰好鳴響,嘹喨悠長的三聲,震得他耳殼發麻。凌晨三點,他卻凝望陌生的老鐘發獃。那是一具說古董又像廢物的老掛鐘,鐘面有日本株式會社殘缺漆字如老人斑,金屬鐘擺如義肢如柺杖踢踏踢踏規律晃蕩,音節彈跳在沁著霉味的屋牆間,使他墜入某種時空錯置感。
陳善同。我站在陳善同的房子裡。
一個月前,這名字於健志而言,僅具學術上的意義,可現在卻使他心中抽長出複雜的情感鬚芽。要揭破這個懸疑,必須讓時空倒轉,返回一個月前那個同樣燠熱的夜,地點則在父親的書房。
健志會在父親的書房出現,算是一件大事。
那一夜,他偷偷走進四壁排滿原文書、窗明几淨,乍看有如醫院放射室的房間,意圖證明某個猜測。此處容先解釋,所謂的「偷偷」,乃是提防他自己。健志那位擔任主治醫師的父親曾經近乎乞求地,希望兒子能摸一摸書櫃上的那些醫學典籍,哪怕一回也好,但兒子放棄醫科毅然選擇美術系為大學志願之後,父子倆再沒有誰願意越界進入對方的領土。所以務必偷偷,像老鼠溜進貓穴,他實在不想被自己逮著。
終究跨過那條紅線,只為了一個疑惑。什麼疑惑?說穿了不過是三個字的無與有,就像連連看的遊戲,假如他真的在視藝術如敝屣的父親的地盤發現那名字──一個雕刻師的名字──他便八成可以斷定,父親上回不慎說溜嘴的「叔公」,極可能就是「水仙同」。
「你這個不孝子,竟然這樣反自己的父親,就像你叔公──」
那時,罵聲嘎然而止。他看見父親憤怒的眼裡閃過一絲倉皇,像用錯了暗器的殺手。後來他尋釁追問,父親卻緘口,就連斥責他的意願也沒了。
父親因此犯了一個錯誤:不願提,表示確實有。連連看遊戲的關鍵一線,即將把這位突然冒出來、幽靈般的家族長輩,與一名台灣木雕大師緊緊綑綁。而在那之前,他已先行透過賣場大特價購得的那本「台灣木刻賞析」,連好了倒數第二條線。
當他第一眼發現書中那幀黑白半身人像,眼睛再無法移開。他驚異爺爺幾時竟成一位雕刻大師,仔細一瞧,人像旁的名字卻非爺爺所有。可那張臉,特別是眉心、鼻準頭與雙顴圈圍的那一塊菱角,竟然險峭得令他感到熟悉──「好像,真的好像,像爺爺!」他再讀圖鑑上的人物簡介,發現這位老匠人的出生地,竟然也與爺爺重疊。「會不會是爺爺的親戚?」他喃喃自問,當然那時候他不可能聯想到爺爺的親兄弟,因為從小他便有這樣的認知:爺爺乃陳家單傳,爺爺是獨子。正因為這樣,爺爺尤其疼愛也是獨子的他,記得小時候坐在爺爺的膝上聽故事,確實也沒聽過爺爺提起自己的兄弟,「你叔公」,沒有,這詞兒他從未聽聞,直到父親不慎將其洩露。
於是,終於要連最後一線了。他站在父親偌大的書房裡,心中備妥開鎖密碼,他想,只要找到那道鎖,謎底便可揭曉。可開鎖容易,尋鎖難。面對幾乎有一千本一萬本那麼多的書,他一時間不知從何下手。
接下來的搜尋,他意外獲得了兩個啟發,同時在一種勉強的狀態下向父親靠攏了些。啟發之一,便是父親一絲不茍的處世態度,讓他的搜尋效率提升許多(或許該學習父親這個優點?),那些書的分類與擺放規則,讓他得以迅速跳過好幾櫃子不看;啟發之二,便是心無旁鶩的重要,他有時太急於與父親周旋,使得原本該投注於更要緊事的精力徒然浪費(或許該檢討自己這個缺點?),譬如在努力搜尋線索的當下,心頭依然反覆揣想,要是父親突然現身,該編織什麼藉口?該用何種表情搬演那個藉口?一個藉口不成,又如何編織下一個……「不行」,他警告自己,強迫把注意力拉回來,這一拉,大有斬獲。
他找到那本族譜。
那本紅皮線裝粗紙謄錄的古舊冊子,在模糊的記憶裡曾現身爺爺的舊厝案頭,此刻則老實地藏在父親的書櫃裡,冥冥中安排好似的。
他懷著興奮與忐忑,將它打開。
看到那三個字的瞬間,他聽到地獄洞開的聲音。在他的身後,一個伸長的影子從闃黑走廊裡竄出來,逆著光,如能劇面具的呆板臉孔微微透出驚疑:
「你闖進我書房幹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假如父子倆皆服膺平日兩無相涉的慣性,或許他就能不恨他父親。然而,那晚他們好不容易發現交集似地,極有耐性將這位蒙塵數十載的家族成員滌洗拋光,像對待一尊出土秦俑。
「你怎麼拿著……族譜?」父親問。
「原來我真有一個叔公。」健志說。
「你為什麼突然想弄清楚這件事?」
「果然他就是陳善同。」
「是,你叔公叫陳善同。但是,你知道這些又有何用?」
「我想了解叔公被你們疏遠的原因。」
「你怎麼說我們疏遠他?誰告訴你的?」
「不必誰告訴我。從來就沒有人告訴我,我有一個叔公。」
「好,沒人告訴你,那又如何?你有沒有叔公這麼要緊嗎?」
「他是陳善同,我叔公是陳善同,台灣木雕大師陳善同。」健志有些激動:「而你們卻當他不存在。」
「原來如此。」父親說:「我懂了。」
他父親停止疑問句改用肯定句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又上了父親的解剖檯,成為其顯微鏡下的一個檢體。並且,檢測已然完成,就在父親說「我懂了」的時候。健志知道,當他父親說「我懂了」,世上再無人可以扳倒他,即便是病魔,甚至死神。
那麼,父親將會對他的「病」開出什麼處方?
「上一代的恩怨,我本來不該多嘴,但你是長孫,有些事該讓你知道。」那一個冰冷的聲音,彷彿來自地底,渺遠地飄過來:
「你叔公氣死了你曾祖父,你爺爺才會那麼恨他……」
藝術作品之所以可以誘引情緒,不僅因為構成的線條與眼睛動作的一致性,也由於這些線條連結了我們記憶中在類似氛圍裡對其他感情或情緒的反應。我們對這些氛圍的記憶,形成了這種連結關係。
健志在大學修習「視覺經驗與美學」這門課,負責的教授(一個據說身家上億,坐擁台北精華地段物產的海歸學人)曾對著台下數十張呆茫的年輕表情,誦經般地唸出這長串宛如外星語言的文字。教授還說:「吾人將藉著這本書,獲得操控記憶與情緒的竅門。」當時健志與鄰座同學皆當其放屁,怎麼也沒料到,自己將來會在一種詭異氛圍的驅策下,開始咀嚼此一似乎可以變出甚麼精妙偉大戲法的神秘咒語。
(我們對這些氛圍的記憶形成了這種連結關係……)
他仔細回想是夜父親如扶乩或附魔的冗長敘述,試著分析那腔調那神情,希望捕捉父親與其未親身參與卻能侃侃而談的前人往事,究竟以何種情緒相連結。如此,他也就能夠決定,自己該用什麼情緒與父親連結。
很快地,健志找到答案。自從踏入這間矮屋,聞嗅灰撲光影中雜揉了醚味、膏藥與老人體臭的異樣氣息,他的腦子好像逐漸轉化,漸漸能夠承載晦澀,而感官也像動過手術,變得空前敏銳,彷彿可以輕易感知潛藏在一切皮相表面下的無名之物──包括他父親的心。
恨連結著恨。健志感知到,爺爺對叔公的恨,讓其子嗣(也就是健志的父親)被一條看不見的傀儡絲線操弄,因而不自覺莫須有,也跟著憎厭起這位老早被放逐的族中長輩。
「果真,叔公若是陳家的罪人,為何你還讓我來找他?」
忿忿然想質問父親,但放眼四下,只餘自己。
是你自己來到他面前的,這是你的渴望。
健志痛苦又得意,他識破父親就像一條老狐狸,將兒子的心思完全看穿了。父親設下這個陷阱,以兒子腦袋瓜裡莫名繁殖、像是癌細胞的藝術狂熱為誘餌,讓兒子在滿足渴望的同時,也瞧瞧叛逆之人的哀慘下場,因而,無比爽快地交出那一張紙條。
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健志拿著它,風塵僕僕從城市來到一荒僻山村,找到那一間被大規模植被(莿桐、阿勃勒、筆筒樹、腎蕨,以及其他喚不出名字的眾多花草樹木)交錯掩蔽、門戶洞開(那一扇資源回收再利用、爬滿無聊塗鴉與檳榔渣漬的壓克力門板純屬多餘,除了屋主,應該漫長時光裡再無其他人類出入)的破舊矮屋,像個不請自來的推銷員那樣,怯生生地走進去。然後看見那張破碎的臉。健志在腦海中描摹多次,孺慕崇仰的那張臉(該與爺爺一樣,晚年仍保養得紅光滿面就像個溫文儒雅老書生),他駭異地瞪視著,如此憔悴,如此蒼老,啊這人竟就是陳善同嗎?他彷彿能聽見自己惶惑而失禮的心聲,與此同時,他也發現老人眉宇之間,如烏雲凝聚的悒鬱。
因而,健志覺得,或許錯的人不是父親,是自己。他只是執拗地不肯承認,此刻睡在隔壁庫房(出於慈愛,把自己藏屍般眠寐其中的主臥讓給初次謀面的晚輩)、不容分辯是叔公的那個老人,早已不是當年叱吒風雲的「水仙同」了。但他猶然懷抱一絲希望,希望找到心目中那個以天神之姿執持各式雕刻名器、孜孜不倦創造非凡作品的身影。
而一旦希望破滅……
※
「你曾祖父繼承龐大的家產與綢緞生意,同時繼承了嚴格自律的家族性格。因為你曾祖母早逝,你曾祖父又堅持不再娶,緣於人丁單薄的無奈,他對於兩個兒子管教之嚴,在當時的鎮上可說出了名。然而,在相同的教育下,兩個兒子的素質卻截然不同。你爺爺從小便學會自我約束,認真上進,就連公學校的日籍老師也頗欣賞,甚至後來還赴日唸醫科哩。至於你叔公,天差地遠。仗著家裡有錢,他結交紈褲子弟,遊手好閒不務正事,逼得你曾祖父經常指天大罵,說陳家出這種浪蕩子,是家門不幸……
「你叔公最後只唸完公學,但終究沒有聽你曾祖父的話待在布莊學做生意,仍然是三天兩頭往外跑。有時一兩天,有時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家裡人問他上哪兒去,答得含含糊糊,於是你曾祖父就斷定,你叔公必定在外頭幹些什麼壞事,便下令禁止他再往外跑。沒想到,你叔公與父親幾次衝突,有天竟收拾行李離家出走,只在大廳留張紙條,說他要自己出去闖天下。你曾祖父當然氣瘋了,後來聽帳房說少了一些錢,便對陳家上下宣告,無論如何快找到這個不肖子,他要親手打斷那兩條腿……
「不到半年,你叔公就被找回來了。有人發現他和一群年輕人在中部結黨廝混,你曾祖父派人硬抓他回家,把他狠打一頓,但你叔公卻無半點悔意,就連偷走的那些錢花到哪去也不說,唉,真是作孽……
「後來,大戰爆發,你爺爺大學還沒畢業就被日軍徵召,因為這樣,你曾祖父心情大受影響。他盼望二兒子能幫忙維繫絲綢生意,但你叔公根本無心於此,甚至,你曾祖父在一次美軍空襲中傷了一條腿,你叔公漠不關心不說,還拋下老父在戰亂中消失了蹤影……
「你叔公這片枯葉終於飛走,是在戰爭結束,你爺爺從戰場歸來後的事。你爺爺從眾人口中得知弟弟的放浪行徑,兩人打了一架,至此,兄弟形同水火。後來你曾祖父費盡心思想牽攏這兩個兒子,可就像『細竹篙駛大船』,力不從心了。再加上國民政府來台,有人在你曾祖父過去和日本人交情匪淺這事上大作文章,趁機揩油,陳家的絲綢生意眼看不保,你曾祖父哪來的氣力管你叔公?就在那一天,你爺爺說,就在二二八事件發生的前夕,你叔公再度離家,這一走,就是十幾年……」
※
當然,健志曾極度懷疑,父親乃是利用一個誇大或根本瞎掰的假故事來達到教訓兒子的目的。但既然已拿到故事主角的地址,他可以實際求證真偽。只是,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故事主角呢?
「阿志,我這樣叫你,可以吧?」
回想中午的餐桌上,那一雙濁黃的眼珠隱隱顫動,緊迫盯人。而那兩條死蠶般的唇肉無聲張閤,若有似無的苦笑,等待他的回應。許是這樣的光景太嚇人,健志忘了自己該怎麼答,最後只好敷衍了一聲「謝謝」。
眼前的老人咧嘴笑了,笑得很不自然,好像太久沒笑,忘了怎麼牽動臉部肌肉到正確的位置。健志感到難過。他試著想像那老臉曾經怎樣髮指眥裂、咬牙切齒地與其父兄對視,但想像不出來。
「你爺爺他,好嗎?」老人收拾碗筷時,突然問他。
「爺爺過世了。」
一根湯匙從老人的手裡滑出來,在地上敲出刺耳的聲響。那消瘦身軀陡然搖晃又定格,像一棵遭雷殛的樹。
「什麼時候的事?」
「四年前,喉癌。」
「四年前……這麼久了……」老人頹軟地坐下。「他不是一向很小心嗎?醫生怎麼會得喉癌?怎麼會……」
「爺爺不當醫生很久了。鎮上開了家大醫院把診所的病人幾乎搶光,爺爺乾脆把診所收掉,專心照顧奶奶。」他停頓一下:「奶奶的身體在生姑姑的時候弄壞了,爺爺一直照顧她,後來,奶奶是很安詳地去。」
「你奶奶也……」老人深嘆一口氣:「我還記得她嫁給你爺爺時的模樣,聽說是鎮長太太介紹的吧……你可能不曉得,他們大喜那天,我還特地送了一組龍鳳呈祥過去,花了我一個多月刻的,不過,你爺爺不收……」
老人雙眼圓睜,之前的萎靡忽轉成焦躁,像熱病夢囈,開始不停地說,不停地問。他把眼前姪孫當成家鄉耆老,或靈媒,急切又貪婪地搜羅生與死的,有關陳家的失落點滴,想把它們拼湊完整。
然而,拼圖終究沒有完成。當健志問「嬸婆呢?」,老人忽然噤聲不語,逕自起身拾起桌邊的一瓶紹興,默默走向屋外。
他想,這些年,叔公說不定以愧疚佐酒度日。父親說,叔公當年離家,一去十餘年,待他再度現身,竟已成雕刻名匠。沒人知道他何時拜在泉州派木雕大師的門下,繼以其獨創的水禽雕功,成功打入日本市場。才幾年,「水仙同」的名號不脛而走,招了許多學徒,還在艋舺開了一間木刻工廠。這些健志當然都曉得,書上都寫了。但他想不到,一個父親對兒子功成名就的回應,竟不只是冷漠而已。
爺爺把叔公的事說給曾祖父聽。曾祖父躺在床上,沉著臉,不停咳著。當時他的慢性肺病已臻末期,一生接觸絲綢又染煙癮,他的肺像團棉花那樣畸形。發著高燒的他,聽到次子的消息,卻沒有半點欣慰,嘴裡且含糊地詛咒著,顯然他對孽子棄家的過往仍無法釋懷。
「正是這一股無法消解的恨,造成了後來的悲劇。」父親說。
「後來的……悲劇?後來發生什麼事?」
後來……
健志隱約意識到,眼前這屋如此窄仄,樑柱卻粗大且接榫勞密,或許是為了承載屋主鬱積多年的悲憤,以及難以遏抑的自虐傾向。他往四周張望,「懸棺」,壁櫥,飯桌,板凳,他想它們應該這樣苦守主人幾十年吧?幾十年過去而屋子不被壓垮,它們自也吸吮了主人幾十年的悔恨。他覺得它們似乎有了生命,正窸窸窣窣在暗中啜泣。
竟然,他就真地聽到了。
陰冥如夢,啜泣的聲音從白堊粉塵剝落的牆面對側傳來,粗礪而乾,像有人拿銼刀,一下一下銼著什麼。他躡手躡腳,在漆黑的客廳裡摸索前進。庫房的燈亮著。大膽往那光源探去,濃烈的酒氣挾著樟木味兒撲鼻而來,昏黃光暈下,一條青白如裸魚的背影,趺坐在散亂的木屑堆之間,像剛從皮囊蛻出的鬼神。
「叔公?」他躊躇,不敢出聲。想起方才的啜泣,心底浮盪一絲憂憫。
這時,庫房裡的那雙肩頭忽地顫動一下。覆著稀疏白髮的頭顱轉動過來,因而現出那側臉。顴骨尖削的側臉,迎著燈火,洸洸映著水光。一截木頭與一把鑿刀扔擲在地,多繭的手掌抓起酒瓶,猛然朝嘴洞澆灌。咕嚕,咕嚕,蠕動的喉頭爆出燒炙悶響。
健志悄然退散。
再度睜開眼睛,已是午後了。起身走出房間,在屋前尋著老人。老人背靠著一張破爛躺椅,面朝前方百尺外的竹林,視線卻懸在更遠的天邊。
「很高興你來看我。不過,」
像是隔了一世紀之久,老人才說:「這裡沒什麼值得你停留的,回去吧。」
健志呆立著,不知該說什麼。
老人仰頭將玻璃杯裡的淡黃液體一飲而盡,健志知道,那是酒,叔公又在喝酒。
「為什麼你不繼續……雕刻?」
終究,健志問了最想問的問題。沒有一份藝術史料能夠解釋,「水仙同」為何突然封刀,今天他或許可以得知真相。
「雕刻?」老人發出沙啞的笑聲,滿臉比哭還難看的笑。「你看看它。」老人伸出止不住發抖的右手:「看看這手,像是一個雕刻師的手嗎?現在我只能用它撿破爛過活。」
健志終於明白,那屋牆邊何以堆滿什物。「為什麼?」他看見老人又往杯裡倒酒,「為什麼你要這樣?」
「這是自作孽。」老人垂首看著酒杯,嗝出一口濁氣:「自作孽啊。」
※
阿志,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的人生,這是千真萬確。
說來見笑,年輕時的自己,腦袋裡裝些什麼,連我自己都搞不懂。但我總是知道,自己要反誰,該反什麼。我看不起多桑對日本人鞠躬哈腰,大哥一昧順服多桑,我也覺得不齒。我暗地裡笑,笑他們是狗,走狗,可我卻不知曉,陳善同早變成自己的走狗了。渾渾噩噩度日,沒理由地反抗。大哥去了日本,我變得更加放肆,然孤身一人,心裡卻常生出莫名的惶恐,似乎自己將要幹出什麼事,但完全無法預料。那種感覺,很像是在夜裡望一口井,明明井水清澈無物,卻隱約覺得有什麼要從那井底竄出來…
然後,公學畢業後兩年,我遇到一個人。這個徹底改變我一生的人,就是彭先生。
我依然記得,在朋友家中與彭先生初次會面的情景。在那樣炎熱的午後,彭先生還穿著整齊的西裝,開門見山便對我說:「請你來,是希望你加入我們,」……阿志,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時候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一個危險的決定。現在想來,如果我偏執的個性能把自己拉往相反的方向,如果我能夠拒絕彭先生,那麼,我就不致讓自己走到今天的地步了。你問我那是什麼樣的危險?憨孫,原諒我不能說白,你只要記住,我曾經加入一個等同叛黨的組織,並且為它付出代價,就夠了。總之,怪我太傻。為了表現忠誠,我離家參加集會,跟著搞活動,還偷家裡的錢捐出去,到後來多桑幾乎要不認我這兒子了,我依然執迷不悟,簡直像中了邪,真悲哀!
要等到謝女士跨台之後,我的天真大夢才徹底覺醒。一些同伴開始展開無日無夜的逃亡,就連那位彭先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唉!那個瘋狂的世界!軍警屠殺百姓,百姓互相殘殺……瘋了,所有人都瘋了,我只能像個龜孫躲起來,什麼建設新天地什麼人民革命,全被我拋在腦後。我只想活命,只想逃,逃一天是一天,不斷地逃。我不敢回去找多桑。親眼目睹許多人被連坐逮捕無緣無故消失,我對自己說,罪孽夠深夠重了,假如多桑被我拖累,還有臉活在世間嗎?不行,我絕不能回去,寧可死在外頭也不能回去……阿志,現在你知道叔公如何把幾十年的青春糟蹋掉,你說,我到底該怪誰?怪自己?怪蒼天?還是怪那個瘋狂的時代?
※
飽受折磨的老者,因著回憶的疲憊,傷心酒醉,竟在他面前的躺椅上昏昏睡去。沉痛的故事,再一次停在該停的地方。聽故事的孩子明白,那即是長者至痛的所在。
黃昏將臨。西天的霞光漸把小屋髹染通紅,健志趁著主人外出,像個竊賊在屋裡到處翻找,但就是覓不著女主人的痕跡。叔公甚至不放一張嬸婆的照片,他想,到底人去了哪裡?仍健在嗎?為什麼這屋子裡沒有半點她的氣息?
他耳邊遂又響起父親的聲音。
「……消聲匿跡十幾年,以為死了卻突然現身,你叔公帶給陳家的不是榮耀,而是更大的恥辱。
「鎮上相傳,你叔公與一名煙花女子同居。人人都在議論,說陳家那個失蹤多年的逆子,發達了卻棄家鄉病重的老父不顧,自己穿金戴銀,還在外頭包養菜店查某,簡直不孝到了極點。你爺爺聽到這些流言,非常心痛,他交代大家,絕不能讓老爺子知道這些,否則……
「沒想到,你叔公竟把人給帶回來了。你爺爺說,那天,轎車就停在陳家大門前,你叔公下車,身後跟著那個女人,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陳家門檻,直入陳家大廳。你爺爺上前攔阻,你叔公說,已娶女人為妻,此番回來是要祭拜祖先,讓她正式進門。前庭圍觀的街坊鄰居聞言一陣譁然。那時你爺爺非常矛盾,他不想狠斷手足之情,但又怕老父親知曉這事的嚴重後果……
「就在你爺爺和你叔公僵持不下的時候,你曾祖父,拄著柺杖,扶著牆,一個人從內室踱來大廳。霎時,原本哄鬧的廳堂只剩令人膽寒的咳聲。原本互相拉扯的兄弟倆轉頭看著父親,動也不動像兩尊石像,那女人則像老鼠見著貓那樣縮在一旁不敢喘氣,幾個擠門口看戲的閒人也抓腮摸腦尷尬起來,現場氣氛變得很僵……
「你曾祖父不停咳著,咳著,最後,下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僵立一旁的長子把兩人趕出去,你叔公聽了,當場跪下。
「沒想到你曾祖父拿起柺杖就往你叔公頭上揮去!眾人大叫一聲,那女人靠上來替你叔公挨了一杖,臉上血流如注。於是你叔公急了,伸手把柺杖搶走,你曾祖父因此撲倒在地。現場有人驚叫,有人破口大罵,幾個人衝過去想打你叔公,但被制止。
「之後,悲劇發生。住同巷的那個長舌婦春枝,突然跳出來,就當著陳家祖宗牌位,一邊數落你叔公的不是,一邊將陳家二媳乃菜店查某的醜事加油添醋一番,可憐啊,你曾祖父聽了,當場氣得嘔血,昏死過去……」
健志想起破曉前的庫房裡,那宛如銼磨的啜泣。
他還想起棄置在地的那截木頭。
「那會是一件,『作品』嗎?」
解謎的慾望又起了,健志的雙腳自動向庫房走去。那東西不在地上,卻躺在一張覆著水草花色薄被的沙發床上。那截木頭,不,不只是一截木頭,他將之捧在掌心細細端詳,不多時便認出它來。
鴛鴦。健志甚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誦:「台灣木刻賞析」第438頁,一九六九,水仙同的舊作。
叔公為何要重刻它?
「放下它。」
驀然,背後傳來一個低沉嗓音。健志回過頭,看見失魂落魄的老人。
「叔公……」
「可不可以,」老人像用盡全身力氣,虛弱地說:「可不可以……陪我到河邊走走?」
終於,像一場夢境的尾聲,最後一塊拼圖。
那條沿著山壁蜿蜒奔流、寬僅百米卻深不見底的無名大河,晝間可見澎湃洶湧的兇猛水勢,此時透過岸邊一盞路燈的照明,只矇矓可辨河面的粼粼波光。
像要赴一場神秘約會,老人顢頇領路,健志跟隨其後,一老一少安靜地沿著河岸走著,沒有交談。
彷彿被這樣靜肅的氣氛所震懾,就連草叢間的鳴蟲也屏息,健志似乎聽得見河床淤沙翻動的聲音。一路上,他望著前方側背一口粗布袋的晦暗身影,那樣堅定無疑地朝著某處某個目標前進(一度,健志頗憂心這老人會否發酒瘋,或其實老早瘋掉了,打算趁夜裡將兄長的後代香火帶往無人荒郊殺害,「斷其血脈」,而那布袋裡裝的正是凶器。也許是雕刻刀?不過他立刻把這個可鄙邪念從心頭抹去),努力壓抑啟齒的衝動,健志真的很想知道,叔公要帶他去哪裡。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最後抵達一處野薑花與狐尾草雜生的河灣地,突然,老人停下腳步,手勢示意:就是這裡了。接著,蹲下身,從口袋掏出打火機,再從粗布袋取出幾疊冥紙,開始焚燒。
「燒給你嬸婆。」
健志感到震驚。
「伊,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
伴著河水的低鳴,叔公,這個悲劇人物,開始哽咽。他斷斷續續地,像眼前明滅搖曳的火光,讓未完的故事燃燒下去,直至灰飛煙滅。
關於一對無緣夫妻……
「當年多桑在面前嘔血,伊忘不了……更不幸的,丈夫每見伊額際的疤,便要想起往事,抑鬱抓狂,怨恨一切,包括自己的妻,」老人掩著臉,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是我,是我害死了伊……」
※
下山的路上,公車的顛簸中,健志闔上圖鑑,闔上那幀「鴛鴦」,水仙同當年送給愛妻、終其殘生將不斷重刻之愛的信物,突然想起那個水仙的故事。
「自私的愛,讓美少年投河殞命化為水仙,那麼自私的恨呢?水仙之恨,將會帶走什麼?」
車窗外,遠去的山村那頭,依稀傳來刻鑿之音,彷彿回答。
〈本文原載於《短篇小說》雙月刊No.19,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