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亦有學者指出,家庭電影出現的脈絡,和常態家庭的意識形態,以及攝影機產業的行銷策略脫不了關係。Patricia Zimmerman討論家庭電影的專著《Reel Families》爬梳手持攝影機的生產歷史,指出1950年代攝影機廠牌Bell and Howell為將市場從專業片場拓展至戰後有閒有錢的中產階級,銷售策略即是提供消費者「可以拍攝、紀錄家庭時光」的願景。這個願景背後預設著核心家庭的想像,並且也誘使消費者幻想自己可以拍出符合好萊塢幻想的家庭影片(註5)。在這樣的行銷策略中,投影機也是必備產品,因為家庭齊聚觀賞家庭電影,也被建構為一個和樂(而非尷尬到死)的場合。和《日麗》相關的論述還有旅行家庭電影:Zimmerman進一步指出,旅遊家庭電影(travel home movie)這個次類型同樣脫胎自常態家庭的意識形態,在說明書中,或是攝影雜誌中,都建議攝影機對準旅遊時家族親密作伴的快樂時光,而非二零年代人們想紀錄的風景或三零年代流行的異國風情(註6)。
以此觀之,《日麗》中被父親中斷的家庭電影拍攝,反映家庭意識形態的效應,也可延伸讀出擾亂的可能。在這一場戲中,父親被問及「你十一歲生日時在做什麼」,身影則經由數位攝影機在電視上播出。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卻讓父親開始閃躲鏡頭,最終走向女兒將攝影機關掉。將影像播放在電視上是一個重要線索。在Sobchack的一篇談論家庭電影的文章中,她主張觀賞家庭電影除了懷舊感以外,曾入鏡的觀眾觀看影片時還可能有詭異的(uncanny)的感覺(註7)。這是因為影像中再現的「我」和作為主體的「我」有著認識上的落差,產生「我非我」的怪異感受;最表層的差異即是外貌、服裝、身形的不同。值得一提的是,“uncanny”這一精神分析理論詞彙的德文原文,正是“unheimlich” — 也是海德格所謂的「無家感」。Sobchack進一步把這「詭異/無家感」推至存有論的層級,我在此先不走到如此廣泛的論述。但是,這個「我非我」的現象學感知,也許正是父親在看到自己在電視中的影像時的感受。女兒的提問精準的刺穿他在女兒面前維持的形象:一個幸福且有能的人。儘管在影片中我們鮮少獲知他的生活情況,但我們可以從他要和人合租,還有女兒不給面子的說「你明顯沒錢就不用給我這些承諾(指讓她上歌唱課)」,推測他的經濟狀況並不足以有餘裕的過所謂中產階級的理想生活。他十一歲生日時的經歷透露他無法融入同儕,父母也不算太上心,生日禮物買了一個玩具電話更顯示他渴望連結。這些空缺和幸福家庭的幻想扞格,更不是典型家庭電影在問「你那時生日在做什麼?」會想拍攝的內容。父親無法演出家庭電影的預設腳本,只能關上攝影機,再讓故事繼續。父親的身影反射在電視螢幕上,模糊、微小,折射為兩個身影,透露主流形象清楚卻單一的局限。這是一個“off the record”的故事。
註5:Patricia Rodden Zimmerman, “Do-It-Yourself: 1950–1962.” Reel Families: A Social History of Amateur Film. Indiana UP, 2002.
註6:同上,頁135。
註7:Vivian Sobchack, “‘Me, Myself, and I’: On the Uncanny in Home Movies.” The Structure of the Film Experience by Jean-Pierre Meunier. Amsterdam UP, 2019.
註8:Patricia Holland, “History, Memory and the FamilyAlbum, 頁7,引自Richar Fung, “Remaking Film.” Mining the Home Movie: Excavations in Histories and Memories. 頁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