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3|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讀張亦絢《性意思史》

「『性慾著床』. . . 指的不是性交,更重要的是,它應該成為意識中可想像、語言中可表述的東西。如果有人不認識食慾到以為『食物就是非食物』,那麼有慾望時,會發生什麼事?」(〈性意思史〉110)。
「沒把快感襲來的多樣波型,從無甚神奇的『癢』字中分別出來,在在顯示了我們對性有多麼不專精,又有多麼不準確。. . . 路易會相信,性的絲絲毫毫,可以細緻的擁有不同字眼,如一張化學元素表--」(69)。
「性的識字班」、「性慾的人格化」、「下面在啾啾叫」......這些只是張亦絢《性意思史》中對所謂「性」的窮究的冰山一角,針對命名、指認「性慾」的初步探索,對社會無能將細微感知羅列光譜,只能將就大塊平凡迂迴的詞語,從而導致人的內在受器在錨定感覺之時,時而有錯位之感。
一方面可以說,語言決定了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而語言背後的諸多結構則在運作過程中無意識地禁制了身體對自身的豐饒感受。也許可以說象徵層大大影響了想像層的運作,語言(及其結構)是面鏡子,面對身體的感受,它令我們站到「對面」,以一個第三者的角度檢視自身欲望。
--但在《性意思史》中,張亦絢指出一種前於象徵與想像的,只攸關真實層的感覺:「我們最先靠的是更內在的東西,啾跳躍的空間,那個極不二維也極不三維,分散又擴散的場所:性器的星圖,存在即在不可見。」。Drew Leder的《缺席身體》(The Absent Body)指出,在一般情況下,人的意識意向性是不會朝向自身的,例如眼睛不會看見虹膜、手的碰觸不會意識到自身也被碰觸著--唯有在特定情況下,往往是疼痛,意向性才被拉回自身,意識到肉身的存在。我的意思是,在指出那些社會語言的禁制之外,張亦絢也同樣在乎,或也許更在乎的是,每個人其實對自身身體是有所感的。
可是去命名、辨認這些,和意識到這些感覺又有所不同。身體是終極的差異之所,「妳生命中沒有一個性,是與另一個性,一模一樣的......。它們從不重來,一朝一命。」(53)若誠實以對,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性,但命名之路之艱難,則不只在於,如何找到可以精確描述的辭彙,更在於性同時極私密卻又極互為主體,在這裡主體不只兩人之間,而是慾望對象的雜多(就連幻想對象也是),每一次遭逢都是另一種可能。
我認為這才是《性意思史》的重點所在--並不在找到字眼,而是描述那些偶然中性的各種殊異樣態,他告訴你性可以是怎樣的,並且他不滿足於純粹描繪,他藉由後設的思考,這些事後回頭的重訪,賦予這些事件某種關於性的神秘、扭曲、陰暗,並擴充性的邊界,將日常也含括進來。這樣的寫法將尋常性理論(尤其是精神分析)的化約性提前取消,並且在後現代/結構理論的論述中遊走--書中的思考並非純粹理論分析對象,而是一種性的實踐,例如提出了「可幹性」這樣的概念來解釋她的生活。
永別書有一段是這麼寫的:「不是因為我相信小說句句屬實,而是我知道--這門藝術,不是給予真實,而是以獨特的手段,傳授給人們,在乎真實的能力。比真實更絕對的,是對真實的在乎--這份在乎是精神的,因為真實並不唾手可得。真實不會無緣無故被發現,要在乎它才會存在。」這讓我聯想到洪席耶所謂的「感性分配」,在洪席耶口中的「民主」是《包法利夫人》的帽子、風中的葉子,波特萊爾的街頭藝人,在張亦絢筆下是我們與慾望的恆久共存問題。--也不是說這些主題過去不曾存在,只是也許如她所言、也一如她的風格,這些小說帶有些硬蕊的教育意義,手把手的將我們拋擲回自己的內在顫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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