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慾與無辜:加害者的自我理解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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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慾與無辜:加害者的自我理解神話〉2023-06-10


  我們談過一種人的思考模式,對人而言,一切都有跡可循、一切都不會是憑空發生,我們相信「事出必有因」,這不僅僅是一種意識活動,這樣的思考在「前意識」的位置裡就存在,當我們認知到一件事情時,我們必須將這件事情認知為「可以被理由地理解」,否則,這樣的事情甚至無法進入我們的意識之中。極端來說,即便我們接觸到某種克蘇魯世界觀下「無以名狀」的對象,之所以我們感到恐懼,也是因為我們對在其之上賦予了一種「難以理解性」,並被這個在一切可理解中最為極端的值搗毀了最後的思維穩定度。


  在那樣的恐怖故事中,我們的一切因果理解都變得混亂,我們不再能自己掌握世界的順序,我們過往對世界的信任被證實是不可靠的,一切都是瘋狂,我們再也體會不到任何安全。被信任的人背叛、或者被一種你無法相信屬於人類行為的行為對待,會讓我們有類似的恐怖感覺。由於我們並未真的在世界裡面經歷到古神、舊神或外神。這種被以非人的方式對待的感受,是所有真實裡面最恐怖的事情,是名符其實的「他人即地獄」。



  對於自身的行為、對行為的念頭、自己遭遇到的對待、對這份對待的感受。我們都會盡可能地去給出一個合理化的理由,在一種糟糕但存在的狀況中,受傷害者甚至要讓自己相信自己「給了對方錯誤訊號」甚至「自己是不是也有點陶醉在這樣的關係裡」。在一個能安置事情的理由被固定下來之前,我們會找無數的可能理由試圖去填補那個位置。


  但與那種因為無助與困惑不堪其擾,只能去找尋自己最能接受的詮釋方式的狀況相反,如果我們的目標僅僅是逃遁、僅僅是想要解除當下的危難(譬如信任危機或公關危機),任何最可以卸責的理由都將被迅速地安置下來。這些人的目標只有盡可能地將自己和那些行為分得遠遠的就好:事情沒發生過、如果有的話,我也完全不記得,不曾有意圖這麼做。


  在罪證確鑿的情況下,這樣的人或許還是得道歉。但道歉的內容總是一邊說著自己不知道、一邊去承認最輕的、最邊緣甚至與事實截然不同的錯,一邊擺出「我願意負責」的樣子。一方面這是為了自己邁向崩潰的公眾形象做掙扎,另一方面,人們寧可事情是自己說的那樣。



  在這逐一被爆出來的事件之中,我們沒有辦法去否認「惡意待人的人的確存在」。他們是主動的、毫無悔意的累犯。但即便是這些人,他們的心中仍舊有某種讓自己相信自己沒有那麼惡劣的一套故事。


  那確實是謊言,但在一些時候,就像其他瀰漫在社會裡的謊言,譬如「很多人需要加班是因為他們還不夠熟悉這份工作,這是一種對工作負責以及努力學習的必要態度,而不是因為公司本來就給予每個人無法在上班時間內負擔完的超額工作」,為了在這個積重難返的社會裡面去讓自己和他人接受不合理的事情,我們假裝自己相信這些任誰聽起來都知道是謊言的話。



  我們確實看到像朱學恆那樣的加害者明顯地帶著惡意,在他的道歉裡面,我們可以清晰地辨識出只有「我一定得要面對,我不會否認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這兩句話是他流暢說出的真心話,其他的整段說法則完全是謊言。但這種直覺地用謊言來逃避責任或想要多少讓自己挽回一些空洞評價的做法,在幾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會發生。


  雖然多數人不是「壞人」,卻也沒有任何人一生的行為能全都在道德上完美無瑕。但我們通常很難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們需要去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在行為後、被追究責任時如此,在行為時、甚至即將行為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對於並非慣犯的性騷擾加害者而言,那些合理化並非總是用來在事後脫罪,而是,在那個當下人們寧可自己不是壞人,寧可這一刻是兩情相悅。這樣類型的加害者希望自己是被愛的,如此一來,自己便不是加害者,而是積極地讓曖昧進展下去的人。


  然而,即便在這類情況中,也不能完全用「判斷錯誤」或「拿捏不好」來解釋。當事人知道這裡存在有不確定性,存在有自己正在冒犯與傷害對方的風險,但風險更多的是對方在承擔而非自己,與其說當下的判斷偏向為覺得像是兩情相悅,裡面更多的是僥倖、苟且與避重就輕。


  這樣的人不見得是在試圖脫罪的當下才急著編故事,在行為通過自己的檢視而被允許的那一刻,他們已經讓自己活在故事裡了。海史密斯筆下的湯姆雷普利有次差一點對人說出關於一位女性友人已經死去的事卻及時住嘴。他想起他放棄了那項殺人計畫,那名友人並未死去,但他已經太熟練於讓自己和周遭的人活在他編造的故事裡,那裡的真實性差一點攫獲住了他,就像他其他的漫天大謊成功攫獲住了周遭的其他人一樣。



  在多數的討論中,我們都過分抬舉「當下」了。我們想要透過一個行為來審判自己和別人。我們相信,犯錯的人是「會犯錯的那種人」(所以喬治佛洛伊德會在警察面前拼命喊著「我不是那種人」),我們必須要將自己丟進一個完全被動的無辜者形象裡面。就像存在主義漫畫裡面的桑拿斯,他相信「我真的想戒菸,但此時的我意志力不足,向慾望屈服了」。


  人們去在社會裡面建構了「男性是被性慾把持住的生物」這社會影響遠大於生物學基礎的故事,好讓每一名男性加害者有一個最後的退路:「我沒有辦法控制住我的性慾,那種生物性打敗了我」。也讓「女人要懂得保護自己」的論述得以去分攤掉男性加害者本來要負擔的更完整責任。



  也就是說,即便我們沒有「喝醉斷片」、沒有「太寂寞」,只要我們願意,我們終究還是可以去把自己和在那一個當下做出行為的加害者分得遠遠的,社會鼓勵男人用生物決定論去包裝自己的行為,當陳為廷知道自己曾經犯錯而選擇承認,說出自己因為懦弱沒能完全向社會大眾說出一切、道歉並退出選舉時,王丹,一個在這類事情上更加惡劣的人,卻想用「不好色,才是人格缺陷」去把這當事人相對沉重,努力在「避重就輕」和「坦然面對」之間找尋一條路的自我掙扎解釋掉。


  巫彥德的自我反省是近期少數讓人感受到誠懇的從(可能)造成他人不舒服者做出的自我揭露,和張鐵志那種在這個時間點去控訴「自己雖然犯過錯,但被流言蜚語摧毀人生」的差勁嘴臉形成鮮明對比。那裡面談及了許多重要且深刻的經驗。但同時,他也將自己的這些經驗放在一種「男性的巨大性慾」的框架中談論,正是這樣的框架,讓當年的陳為廷也從這個角度去理解自己的行為,我們能看到這裡面的歉意,這種歉意和朱學恆「義正嚴詞的道歉」不同,透露了一種掙扎與難受。


  但在這些歉意中,人們還是傾向於相信自己是一個相對善良且無辜的加害者。那一定程度下是事實,但也像巫彥德的反省提到的:「若我明白了他人的痛苦,我仍然選擇使他人痛苦,那這就是我的選擇」。那種難受很大的程度放在了對於「我明知道這是不對的我卻還是去做了」上面,而還是無法去分攤受到傷害的人體驗到的那類痛苦。但開始面對自己真正地做了這些事,去從自己可以接受的方向一點一點地消化「自己並非潔白無瑕」是重要的一步。


  當我們做出了那些事時,孤獨與想要與人有身體接觸的念頭的確是背景。但須要被更加強調出來的事實是:最終在世界裡落實出行為的總是我們自己,而不是一個非人格的「無法控制的性慾」。



  雖然在性慾與生物決定論這樣的大框架下解釋仍會讓我們一定程度地遠離真實,但巫彥德的反省還是談出了很多重要的問題。在這個社會裡面,男性被教育成不去表達,尤其不去做「纖細」的表達。


  就像費曼曾說「真正的男人不會對詩詞和類似的東西感興趣」,社會上典型的父親形象是一個抽著菸看報紙,表情嚴肅且不太說話的模樣。當男孩試圖去表達情感時,會得到「娘娘腔」、「婆婆媽媽」的評價,會被要求「有淚不輕彈」、「不要說那麼多,用行動證明自己」。


  除非我們真的從小就去和這種社會規範對抗,不然就會讓自己成為一個不擅言詞且無法表達自身感受的樣子。同時,當我們的一切感受都被盡可能地壓抑,我們也就更難去體會別人的感受。



  只要不是從小就特別受歡迎,男性很容易在一種「自己從未被愛」的卑微信念中成長。這種卑微會有三種發展方向:「沒有人會愛我,因為人們無法彼此理解」、「沒有人會愛我,因為我不夠好」、「沒有人會愛我,因為女人都很現實」。


  第一種思路的人會困難於和人建立關係,他相信自己有好的一面,卻同時相信沒有人會理解。於是在過度自信與過度自卑之間來回。當他感受到有人喜歡自己時,他會相信所有親近的人都喜歡自己。當他感覺自己不被喜歡時,他覺得自己完全且永恆地孤立無援。


  健康的中間狀態很難存在,有很多很多的表達與互動的慾望,但與他人建立關係是困難的,只能喃喃自語、成為少數「比較纖細」的男孩,當有人願意聽他說話他會很開心,雖然他盡可能避免自己責怪或傷害任何人,但這種因為不知道怎麼做而害怕與人建立關係的模式,更多時候將自己一直困在這個恆常的「人與人之間無法相互理解」的監獄。



  另外兩種人則基於完全相反的理由,去片面地相信,自己可以且只能透過送禮或其他種種示好來和他人建立關係。「責怪自己」的前者因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只能透過幫忙別人,讓人覺得自己是好人、讓人感動來建立關係。但更多時候,這樣的行為會讓對方從覺得你是好人到覺得你有些可怕,甚至會為了讓你好受一點才勉為其難接受你的好意。於是你一直都很卑微,總是用盡可能消除自己的方式和別人建立關係。


  「責怪他人」的後者則會在成功後露出原形,對他們而言,那些送禮和善待只是與他人建立關係的手段,所以達成目標就不需要繼續。這種態度對方也是會知道的,但當對方拒絕自己時,他們便相信自己多了一個「女人就是善變、就是在利用自己」的「證據」。一方面用「對方是公主」的態度對待對方,另一方面則譴責對方有公主病。



  男性在不被鼓勵和人坦承交流的大背景中成長,一方面對「不知道怎麼和他人建立親密關係」感到迷茫,另一方面又相信自己不能表現出懦弱與對愛的渴望。放任這種渴望變得越來越畸形,並將這種更大程度是人際關係與情感表達的缺失理所當然地和性慾綑綁在一起,來為那些不當的互動行為卸責。


  但其實每一個人都知道,當一個人想要並最終觸碰另一個人的身體時,不是生殖器在控制肌肉,而是大腦。也許你的大腦和平常處在不太一樣的精神狀態,但那還是你,而且你是知道的。


  沒有人天生是生殖器和激素的奴隸,在你人生的絕大多數時候,你也不會真心想要向外界宣稱你是這樣的奴隸。不要犯錯了就假裝自己相信這一套,一個自由的加害者去假裝自己是不自由的受害者,那一方面很可惡,一方面是所有自我理解方式之中最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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