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芝如往常一般,每個月往返崁頂衙門到陳阿修社一次,卸貨裝貨後,則與芭達鋯共遊社裡各處。到後來逐漸在社裡住個幾日,原因是芭達鋯提議帶陳毓芝到傳統領域學打獵。
陳毓芝似乎很喜歡老vuvu唱的古謠,每聽一首新的,非要當場學下來不可。自從學了該社的語言之後,陳毓芝認為最快學習的方法,就是學歌。因每回學一首歌,等於在瞭解陳阿修社的歷史以及文化,讓他感到非常新奇。尤其當社裡舉辦婚禮時,陳毓芝必被邀請當貴客,他習慣性將銅錢裝到紅包中,但往往都被禮貌地退回。陳毓芝不解,芭達鋯怕傷害其盛情,告訴他社裡習慣「以物易物」,送新人生活物品比較實在。於是,陳毓芝都會在離開社裡之前,向芭達鋯打聽下個月那一對要結婚,就會事先從崁頂購買布匹、鹽、糖等生活物品,偶爾則會特別到東港買些甜糕、紅龜粿、菜頭粿一類的點心,放入紅色木製的喜盒裡頭。他發現,這些點心似乎頗受社裡歡迎。
每回婚禮,芭達鋯就會講解社裡結婚的各種禮俗,從送情柴開始、媒人提親、協商聘禮、定做新服、盪鞦韆、背負新娘等過程。陳毓芝最愛看新郎為新娘盪鞦韆,規定必須將新娘盪到與石板屋屋頂同高,代表家中的事務都聽新娘的。陳毓芝每當看到新娘被盪高,就可以看到新娘背後的森林樹頂及茂綠的樹葉,陽光透過葉子之間,變成星狀光芒,照在新娘的紅唇之上,返照出吸引人的濕潤。陳毓芝總是想像,在鞦韆上的是芭達鋯,然後傻傻地發笑。
由於社裡都熟絡陳毓芝,因此每當獵人整隊要出發去山上的森林打獵,就會邀陳毓芝及芭達鋯一起。在社裡,男女是平等的,因此女人也可以成為獵人。獵人們從製作陷阱的方法到用弓箭射獵物都全教陳毓芝。其實打獵對陳毓芝而言一點都不難,因為在家鄉附近的山上,從小他和村裡的孩童就常到那兒打野食。有一次,抓到一頭山豬,陳毓芝略皺著眉頭,因為他在崁頂總聽說生蕃是「茹毛飲血」,因此,他猜想待會兒搞不好獵人兄弟們要請他喝山豬血,然後生吃山豬肉!但結果,他看到獵人們忙鑽木取火,然後將山豬內臟取出,搭起竹架子,開始用火烤山豬肉。芭達鋯告訴陳毓芝,我們社裡是不吃生的食物,因為容易召來惡靈而生病,只有用火可以驅逐惡靈。陳毓芝聞到烤肉的香氣,很高興的拿起一隻豬腿,與芭達鋯輪著共食。
但是每到秋天的時候,芭達鋯就會請陳毓芝不要來社裡,因為她們要辦理收穫季。陳毓芝很好奇,收穫季不就是豐年祭嗎?那應該都是很熱鬧,有大酒大肉可以吃喝的。芭達鋯笑著說確實如此,但是外人不能參與。於是陳毓芝帶著疑問走下山,回到崁頂衙門敘職。
「應該是社裡在辦收穫祭的日子吧」?陳毓芝剛收穫他在林后哥哥家田裡的米,望著東邊直楞。
突然,一陣急促的鑼聲連續被敲響,同時聽到「傀儡出草啊!傀儡出草啊」,陳毓芝很好奇,詢問村人。只聽到「會落頭殼耶」,然後那位回答的村人,一瞬間就躲進稻草堆中。
陳毓芝看到東方一群像蕃社獵人裝束的人群,手持獵刀,直往他這兒奔過來。陳毓芝遠遠就認出來,揮手大叫「阿咧漾!阿咧漾」!眾獵人怔住,怒眼往他這兒一瞧,但瞬間就笑臉盈盈。「阿咧漾、阿咧漾」的呼喊聲此起彼落。獵人們表示他們正在獵首,這是慶祝收穫季用的。然後一位獵人眼尖,看到旁邊稻草堆有動靜,於是將手中的獵刀往裡頭一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瞬間從稻草堆中噴出血注。獵人把那垂死的村人拉出來,一刀斬下其頭顱,然後將頭顱很寶貝地用其髮繫在腰間。陳毓芝不禁用手摸摸其頸子,獵人們見狀,笑著對他說「阿列漾,我們只斬陌生人的頭顱,你是我們頭目女兒的貴客,我們那能斬你呀!哈哈哈」,說完,又集體往庄尾追斬行旅的商人。
陳毓芝呆站在有鹹鹹血腥味的秋風中!口中喃喃唸著「頭目的女兒?頭目的女兒?芭達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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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芝駕著牛車,準備到陳阿修社,收穫季已經過了!但他心中忒忑不安,細想過去一年每個月上山,與芭達鋯在一起聊天、吃烤肉、學習新事物,越想心中越甜蜜起來。「想來,我喜歡上她了」陳毓芝不斷自語著。
快接近河谷時,陳毓芝想了想,帶把斧頭進附近森林裡,選擇看起來結實粗壯的樹,揮起斧頭,把一顆大樹裁成粗木條,然後搬回牛車上。到入山口時,社裡的勇士幫忙搬貨品,要順便幫陳毓芝扛木條時,他向勇士表示自己會扛。那位勇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陳毓芝扛起比他身子還粗的木條,毫不吃力,這時他所練的氣功發揮效果,竟然在上坡山路上奔跑起來,還很高興地哼著古謠。
到達社裡也還不停,只是放慢腳步,神清氣爽地往頭目家屋前進。經過的族人都笑著讚揚他很有力氣,不輸社裡的勇士。
頭目遠遠就看見陳毓芝扛著木頭,心裡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喃喃自語的說「這一天果然到來了」!他隨即進屋內穿上雲豹皮外套,拿起老婆今早用新鮮花朵編織的花環,在環上插上象徵頭目的三根雄鷹羽毛,盛重地戴上頭頂。芭達鋯剛從小米田忙完要回家屋,看到父親如此盛裝,顯然是要見重要的人物。這勾起芭達鋯好奇的心,竟也進家屋將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盛裝地站到父親旁邊,喜孜孜地等貴客來臨。頭目偷瞄一下芭達鋯,嘴角一笑,心想「這鬼靈精也有正經的時候呀」!
不一會兒,貴客爬上石階登上頭目家屋前,這時頭目已端坐在他的石板寶座。芭達鋯遠遠看出那是陳毓芝,正想放聲呼喊,卻看到他肩上扛著非常粗重的木材,芭達鋯瞬間懂了,兩頰紅暈不斷飛起,更顯豔麗。
陳毓芝毫不喘氣地,將「情柴」扛到頭目家門口,輕輕放下。然後走到頭目面前,大聲地說:「我喜歡芭達鋯」!族人在旁一起高聲歡呼!
頭目哈哈一笑,大聲說:「雄鷹一定會飛回屬於祂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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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芝請他哥哥代表遠在老家的父親,陪他到陳阿修社「提親」,同時也邀了幾位同宗親戚一起前往。其兄一路上不斷問陳毓芝「真的不會被出草」?陳毓芝笑著說,以後都是親戚了,還出什麼草?
陳家親族第一次進社裡,目不轉睛地看著此生從未見過的蕃社。本以為生蕃都是兇狠的臉,但一進社裡,無論男女老少,都熱情地笑著迎接他們。
兩個家族坐在頭目家屋前石板庭院,由翻譯官協助說明提親禮儀,以及檢視陳家帶來相當豐盛的「聘禮」,芭達鋯也忍不住幫著一一整理。突然,一件鮮紅被剪裁過的布匹,引起眾人的關注。陳毓芝笑著請芭達鋯穿穿看合不合身?芭達鋯疑惑地帶進石板屋中,請其「衿娜」(母親)幫忙換裝。
在芭達鋯換裝時,兩家對於迎親相關細節,彼此研究。陳毓芝向未來的岳父請示,可否迎親的時候,用漢人的禮俗?頭目表示也必需要有社裡的儀式。雙方於是敲定以山下監督水源的高寮處為界,過界後改以漢人儀式。陳家雖覺不合傳統禮俗,但畢竟是陳毓芝自己選擇的命運,也就隨他。
頭目此時說了一句,讓陳家差一點無法同意,那就是要求陳毓芝「入贅」。陳毓芝頗覺奇怪,巴達鋯是二女兒,又不是具有繼承權,為何要他入贅呢?他開口請頭目解釋。
「保護我女兒不會受你們漢人欺負和瞧不起呀」,頭目以警告的眼光掃視陳家每一個人。「我女兒當然有繼承我重要的財產的權利,因此阿芝你無論如何都得同意入贅」,頭目以「他說了算」的堅定眼神表示。
就在陳毓芝滿頭問號之際,芭達鋯從屋內走出來,滿臉彆扭,走路不穩。
「這衣服太緊了吧?簡直就不能呼吸了」,芭達鋯巴不得趕快脫下來。但她發現陳家每一個人,全以滿意的笑容看著她。
陳毓芝當場喜孜孜地說:「我就知道,妳是我最喜歡的新娘」。芭達鋯第一次試穿鳳仙裝,雖感不適,但看到能讓陳家人都喜歡,於是她忍耐地接受了。
頭目也不等芭達鋯想要入屋換裝,直接要陳毓芝與她進屋內。這是陳毓芝第一次進到頭目家屋之中。
陳毓芝環視屋內一切,只是比一般石板家屋空間大,但除了石牆上掛著弓箭、獵刀,屋右側最裡邊的牆上開了一個方形洞穴,裡頭無一物,但卻是祭祀祖靈之處。陳毓芝看不到屬於領袖的炫耀權力之氣派。
「阿芝呀!我未來的好女婿,相信你一定充滿疑惑,為何我要你入贅」?頭目慈祥地看著陳毓芝。接著說:「因為我要讓我女兒繼承我的一部分財產,因此我不能讓族人認為我破壞禮制」。
頭目將眼光看向窗外的山谷底下,「女兒呀!嘎瑪(父親)將那條溪的右側土地,我們在平地的傳統領域,通通繼承給妳」。芭達鋯對那塊陌生的土地,沒有任何概念,只知道那裡是抓魚的地方。
翻譯官曾對她說:「我們不會在平地種小米、芋頭,那怕土地再肥沃也不願意使用,因為那裡會受惡靈侵襲(即近代所指的瘧疾),而且耕種還要把腰彎到地上,太疲勞了。我們在山坡上種小米、芋頭,只要向山神鞠躬就能輕鬆耕作。這是祖靈留給我們的智慧」。芭達鋯不解嘎瑪為何讓她繼承部適耕作且又有惡靈的土地?
陳毓芝看著那一大片土地,他知道頭目為她女兒設了極大的保障,其族親將會很尊重她的。
陳毓芝腦中正不斷計算那一大片土地該如何運用之時,頭目把眼光轉到他身上說:「阿芝呀!當你入贅成為我的女婿後,就是我們族裡的一份子,就得承擔一部分工作責任」,陳毓芝臉上浮起疑問。
頭目接著說:「山谷底下那一條河,是雲豹賜給我們的永恆財富。河出谷後,分叉出三個方向,利益了18蕃社的生存。但這條河,是我們族人以生命所守護的神聖之水,因此每一年必須向18蕃社收取一定份量的小米,以提供那些放下打獵時間而輪班守水的戰士之家族所食用」。陳毓芝聽到這兒,全身激動地不斷冒出汗水。他知道,這是非常非常大的財富呀!
頭目看到陳毓芝興奮的眼神,笑說:「我未來的女婿呀,你果然如雲豹一樣聰明,這個到下游各社收小米的工作,就請你為社裡盡一分力吧!由於到各蕃社的路途合起來等於爬過好幾座山,搬運小米也很辛苦,因此你們夫妻倆就把小米分三份,二份送回社裡,一份你們留著養族人」。陳毓芝知道岳父送給他女兒很龐大的嫁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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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這一天,陳毓芝及其親族,抬著花轎走到山底下的高寮,將新郎新娘的新服及戴飾,放在草寮之中。在翻譯官的指示及協助下,換上社裡的新郎服飾,而各親友也跟著換上尊貴的黑色禮服。
陳毓芝看著衣飾上的太陽神、雲豹及百步蛇圖紋,很溫暖地感受到自己多了一大群家人,心中也生起守護家族的神聖責任。
在社裡集會所中,陳毓芝端坐在芭達鋯身邊,看著她手持羽毛扇輕遮自己的臉龐。眼前則是滿滿的各種食物,以及眼前的雙人木杯。頭目舉起雙人杯,斟滿去年釀造的小米酒。陳毓芝和芭達鋯同樣也拿起斟滿小米酒的雙人杯,在族人及親友的祝福下,深情互看後,共飲下未來的歲月。
陳毓芝深情地位芭達鋯手腕戴上玉鐲子,芭達鋯則將一個彩色的琉璃手環,戴上陳毓芝的手腕。倆人從此將相依為命。
陳毓芝輕柔卻運起內力,將芭達鋯站上的鞦韆,如風一般盪起,比石板屋頂還高,眾族人相當肯定的歡呼。陳毓芝看著陽光透過所有樹頂的綠葉,將星狀的金色光芒,照射在芭達鋯如琉璃珠般的雙瞳,以及迷人濕潤的雙唇,這是他永生難以忘懷的愛戀。
在坐上陳毓芝背上的藤椅前,芭達鋯含淚告別嘎瑪、衿娜以及vuvu們,頭目拿著三根雄鷹毛,慈愛地將其插入女兒頭上的花環中,說著:「芭達鋯,妳終於長大了,從此隨妳的心意,去看看平地的風景。想家時,就和阿芝一起回社裡,我們會吟唱古謠迎接你們的」,芭達鋯此時忍不住,放聲大哭。陳毓芝輕輕地將她背起,緩步地踏出社門的斜坡。
社裡唱起相送的古謠,既歡樂也帶著不捨,一直到山下,整個河谷都是社裡不斷的歌聲。走到河谷外的高寮,倆人至草寮中換上紅色馬掛以及鳳仙裝,芭達鋯頭上蓋上紅色面巾,陳毓芝則牽手將其帶上花轎,轎前的二胡、鑼鈸、鼓吹樂隊,成為帶路團,一路熱鬧地走向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