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李的房間外面吃完糊掉的麵, 我們在房間裡玩電腦閒聊, 畢竟從國小五年級認識到十三歲, 每次我去她家,不是去吃飯、就是去玩電腦, 如果她媽媽也在,李還得很苦命的在一旁練鋼琴。 四年的相處多少都有一點默契,那天哭完後, 我們的對談就像平常一樣, 我也很盡力的表現的與以往一般無二,
可是我得過夜,過夜就得洗澡。 過去我和李為了節省時間,幾乎都會一起洗。
我對[和別人一起洗澡]因為簡的緣故開始有點陰影, 但我得[表現的像平常一樣]。 等到進浴室,我都還在飆演技裝平靜, 其實我內心很慌張,我怕被簡強暴之後, 自己會變的跟她一樣變態:
『我會不會也變得跟簡一樣會去強暴朋友?』
這種不知道哪裡的謎之恐懼,跟每次被我媽打罵羞辱之後, 我都會突然間開始害怕驚恐, 想像自己長大以後會變的跟媽媽一樣、會虐待小孩, 因為我有她的血緣,簡直就是某種詛咒,帶著不可抗性, 我不可能像電視劇裡的哪吒那樣, 把血抽乾還給父母就算掙脫遺傳。
於是只要我開始要生氣,就會有一個強烈的恐懼攔住我:
『我不要變得跟媽媽一樣,所以我不可以生氣。』 這也導致我之後對簡所言所行, 幾乎都在好好的或冷冷的講道理試著讓她清醒點,我生氣不出來。 可能壓抑的太厲害,也演變成一生氣就要極力忍耐, 忍不了就開始想殺人,克制殺人的衝動比不生氣更難。 但我沒有別的宣洩方法。
總之,這兩種恐懼信念等級相同,生成的過程類似, 都在被強迫、暴力、虐待當中產生, 莫名的恐懼自己有一天會做出與加害者相同的行為。 前者比後者的後果更加恐怖,因為這樣我就沒朋友了。
進浴室後,我看著鏡子輕輕深呼吸, 我在心裡做好自我建設:假如、如果、我看到李有任何反應, 我就要立刻走出去。那表示我毀了。完了,我這輩子都會沒朋友。 嗯....那我就先去殺了簡再去自殺。
如果、也許、可能、應該,我的感受跟平常一樣, 那就表示我的身體雖然髒了,但腦還是乾淨的。 我就可以跟平常一樣,繼續住在李的家, 我無法想像我會像簡一樣強迫我的朋友跟我上床—— 這樣李也太倒楣了——我倒楣也就算了。
等我準備好進到浴缸裡,跟李四目相對, 我內心表現的像預備好接受任何判決的死刑犯, 看看我的人生接下來會是無期徒刑、還是即刻暴死:
沒事 。 我沒事? 我沒反應?
啊!啊啊啊啊啊!!! 我沒有壞掉!!! 我還能有朋友!!! Yes!!!
我的內心放起煙花,歡慶劫後餘生, 臉就不由自主的開始傻笑了起來。
李看著我,就一臉困惑,她問我:你今天怎麼了啊?一下很沉默一下自己在那邊傻樂?
我讓自己極其緊繃的腰背,放鬆的向後靠在浴缸上, 有一種:
人生終於可以休息了....的輕鬆愉快之感。 我已經被這個性侵造成的陰影恐懼折磨了十幾天了, 總算是可以放鬆休息。
我呆滯且愉快說:沒什麼,只想到好笑的事。
李:甚麼好笑的事?說來聽聽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嗎?
我:不要,你聽了不會覺得好笑的啦。
李:那你笑甚麼?
我:笑就是想笑啊。
李:你不說,我要搔你癢囉?
我:你不用知道啦。真的。
李:我今天已經忍你很久了喔.....現在再不說清楚...你就完蛋了!
我: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啦.....其實就是..... 就是昨天路上踩到狗屎差點跌倒,就這樣啦。
李:....這有甚麼好笑的?
我:哈哈哈你信喔?你好好笑喔。
李:幹!你這個白痴!你死定了!
然後我們就在邊玩邊洗澡的過程當中, 被等在外面也要去洗澡的李媽媽罵。我們狼狽的摸摸鼻子,被大人趕上樓後,準備關燈睡覺。
<自救>
李:我要關燈囉!
我:喔,好。
李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將燈光的開關按掉。 燈光消失的瞬間,突然有一種止不住的心慌感受, 我把頭埋進被子裡, 避免讓李察覺到我的異樣, 李了走過來,躺下、扯了扯被子過去蓋, 卻發現我像鴕鳥一樣、埋的整顆頭都不見了,
她笑說:喂、黃琬真,你幹嘛? 你不會窒息啊??? 被子都被你拿走了我蓋甚麼?
我默默的把頭從被子裡探出來, 只是不想看到暗暗的天花板, 不想看到窗戶外面透出來的月色, 不想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我:沒什麼,只是好玩,我小時候都這樣睡覺的。
李:你不會也要我這樣陪你睡吧?先跟你說:這樣我會悶死。
我:不用啊。我是自己喜歡這樣睡的。
李:你不會窒息喔?不會吸不到空氣嗎?
我:小時候乾姊姊不在,我自己一個人會害怕的時候, 我都躲到被子裡蓋住頭,這樣就覺得自己很安全, 因為我以前很怕黑、怕鬼。後來就是爸媽吵架的時候, 也會躲到被子裡,不想看到我媽,也會躲到棉被裡面, 我都會留一個小孔,這樣就不會窒息也不會悶。不信你試試?
李:我不要。
我:你試一下嘛。
李:吼,我要睡覺了。
我:很好玩的,你試試看?
李:.....好啦好啦算我服了你了。
李照著我的方法試了一下, 撐不到十秒鐘她就不行了。 只見她一把掀開棉被,猛吸空氣,說她快窒息了不玩了。我在一旁呵呵笑,說:你好弱喔。 要慢慢的、輕輕的、淺淺的呼吸, 哪有人像你這樣躲在棉被裡還一直吸氣吐氣的啊?
李:你厲害,就是有點像烏龜。
我:你才像烏龜......你不覺得躲在棉被裡,很像待在露營的帳棚裡嗎?
李:不覺得,露營的帳棚才沒那麼小。
我:我就是覺得..........有人來了。
李:誰?誰來了???你突然這樣講我好害怕!
我:快點躺好,你媽走樓梯上來了,你聽!
李:!!!
我們迅速拉好棉被躺平在床上。
李媽媽:你們睡了嗎?明天要練琴喔! 還要去補習班喔!不準太晚睡覺喔!聽到沒?
李和我都識趣的在那躺屍裝死人。 只聽門外安靜了好一會。
李媽媽:嗯,應該是睡了。
接著就是李媽媽緩緩離開的腳步聲。 我聽音起身,像貓一樣直盯著門底下的門縫。 發現影子消失,門縫裡的光漸漸多了起來, 人應該走了,我轉過頭和李四目相對, 我慢慢放鬆,警報解除,躺回床上,她竊笑了起來。
李:你剛剛怎麼聽到的?
我:聽到甚麼?
李:我媽媽上樓的聲音啊。
我:很大聲啊。就是樓下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李:好吧,你很適合去做間諜。
我:我也這麼覺得。我還可以輕輕呼吸, 你要是被追殺的時候躲起來,光呼吸聲就會被人聽見了。
李:明明就是烏龜.....好啦好啦,不說了,睡覺。
我:啥,要睡喔....
李:小姐,我明天還要早起耶!
我:好啦好啦,睡覺。
我們終於躺平,但恐懼感沒有消失。 剛剛的意外驚嚇似乎激發了我腦內不知名的警報器。 我躺在床上, 連把棉被蓋住頭的舉動都沒辦法讓我感受到更多一點的平靜和安全感。 於是翻來覆去,李在一旁裝死裝不下去,問我幹嘛還不睡。
我:我怕黑睡不著。
李:你以前不會啊......?
我:現在突然會了。
李:....不然我去開小燈?
我:好吧。你去開看看。
李:....我真是受不了你。
然後她默默的去開了夜燈。 等她開了燈,回來躺平, 我面無表情,腦裡其實充斥著各樣恐怖的記憶。 在浴室昏暗的小燈光之下、簡趁我洗頭的時候抓住我....
李:有好一點嗎?
我:....你還是去關燈吧。
李:.....我想打你,你整我吧。
我:不是,我只是覺得開小燈之後氣氛變得更恐怖。
李:恐怖?不會啊.....那不然我開全亮?
我:不行,全亮我睡不著。
李仰頭望天,默默無語。她下床又去關上了燈。 困惑的問我要怎樣才可以放過她,讓她去睡覺。 我其實也不知道,我要怎樣才能脫離那種,透過光線, 透過各種環境的暗示,不斷連接到記憶中經歷過的恐怖場景, 帶來嚴重的警覺感、恐慌感、和不停止的心神不寧。
我也很焦慮,但這樣造成了別人的困擾, 只好努力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但我內心無論怎樣都平復不下來, 那種[自己一個人]奇異的認知扭曲感、強烈不安、 明明李就躺在我旁邊,我卻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棄、隔絕、 空氣中充斥著無人救援的黑暗跟無助,在這些心神不寧中侵蝕著我。
所有夜間的聲響都被放了十倍大,空氣的聲音、蟲鳴車響、 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風聲、冷氣嘶鳴的運轉聲、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耳邊不斷放大, 配合那些不斷重現的痛苦恐懼,
吵、 好吵、 腦子裡好吵、哪裡都好吵。
好煩。
把頭埋進棉被、沒用。我小時候應對不安的招數沒用了。 我太難了,驚懼恐慌不安失眠。但我又不能表現出來。 我輾轉反側,李則一動不動的背對著我。她的呼吸聲表示她睡著了。 我想碰她。 不是那種性的觸碰。 是一種迫切的、彷彿可以解除這些恐慌和認知扭曲的, 那種接觸的需要,我不清楚那是甚麼。 當下我只知道,我需要感受[她]在這裡。 我需要讓我自己知道,李就在這裡,旁邊有人,我旁邊有人。
我害怕被接觸、又需要去接觸、我都不知道自己要甚麼, 只是本能的感受到:我需要碰到她。 怎樣都好,這樣我會好過一點——我需要拿掉那層濾鏡、 孤獨無助的濾鏡、不管用任何方式。 就像要抓住在深淵洞口垂降的一條繩索。
後記
如果現在可以穿越回去那個夜晚, 我自己能有機會問問當時13歲的自己:「你為甚麼會覺得碰觸別人,可以解除你的痛苦?」我想, 要是真有那時候,13歲的我一定會說:
「我也不知道耶。就是自然而然的感覺這樣自己會比較好過,就去做了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痛苦甚麼,也就不知道我為甚麼會需要這樣做來讓自己好過一點。就只知道,我很痛苦,很累,很不開心。剛好碰到認識的人,讓我感覺好一些。我想不出原因。沒有找到答案。我只知道我的需要很奇怪,但我不是壞人——我沒有要做壞事。」
對當時的我來說,
性是很壞的事。 性的聯想是壞的, 以性為延伸的行為都是壞的。
如果我現在33歲的自己,可以對13歲過去的自己說話, 我會告訴她: 『性不是壞的。只是有人用性侵佔你、利用你。性本身並不可怕,也不壞,性就只是性,性是人們填補未被滿足的需求,一種常見的,比較極端的,方便且快速的,解除痛苦、孤獨的方式。』
『人們沒辦法解決那些找不到原因的孤獨和各種深層無法被碰觸的痛苦....所以他們拿性去滿足,讓自己暫時能活下去,即使痛苦的真正原因不曾被解決。』
『不是你錯了,也不是性錯了。是性發生的方式、時間跟場域不對,那個人不愛你,也不是你所愛的人。她強迫你。強迫裡沒有尊重和愛。你沒有被當成一個獨立的人來對待,你被當成物品消耗。』
『你只是在被這個人消費,她拿你去填補她自己生命的漏洞,以及空缺。』
『這件事發生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
『你不是在被任何神明、任何命運、任何人懲罰。是別人濫用了你的價值。』
『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