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張英奇與魏士哲在街上閒逛說話,又小半個時辰才轉回總兵署,只見施琅麾下都司陳瑛站在大門口,一見他騎馬回來便上前拱手道:「總鎮大人,施軍門請總鎮大人過提督署議事。」
張英奇翻身下馬,說道:「待我入內換上朝袍⋯⋯」
陳瑛拱手告罪,打斷他話頭道:「不換亦不妨,恐怕總鎮大人現下便去為好。」見張英奇詫異停步,又道:「總督姚制台今日到廈門,正在水師提督署議事。」
張英奇聽懂意思,復又上馬,邊走邊問詳情,陳瑛便道:「姚制台得了消息,澎湖那邊正在修築工事,舉凡小船可登岸處,都築起短牆,安置腰銃,顯然認定我們等候南風進剿。姚制台的意思,既然他們有此揣測,我們自當反其道而行,儘速出海。」
張英奇想起魏士哲所言,不禁有些皺眉,又問道:「施軍門怎麼說?」
陳瑛道:「這等爭執先前倒不少見,施軍門和姚制台話不投機,多半下棋了事。可今日是總鎮大人與萬軍門上任後,他二人頭一回起這樣口角,竟有些面紅耳赤。」
張英奇道:「你怎不上泉州去請萬軍門?」
陳瑛道:「是施軍門要請總鎮大人,下官便來相請。」
張英奇點頭無話,不久到了水師提督署,上到正堂,果見施琅姚啟聖朝服齊整,站在堂上說話,俱都面色不善,有些臉紅氣粗,便上前拱手笑道:「張英奇見過姚制台、施軍門。」
施琅見他來了,便收斂神色說道:「你來得好。姚熙止大老遠從福州來給我出主意,我還真不知從何辦起。我想,既然皇上旨意讓你前線督軍,此事可得問問你的意思。」
張英奇聽施琅把事情又說一遍,點頭道:「我以為此事拜摺請旨才妥當。」
姚啟聖道:「請什麼旨?萬中庵早已帶來旨意,相機渡海,不必請旨。」
張英奇道:「那指的是施軍門等待南風原議。現若不理風候,專要打澎湖一個出奇不意,那麼景況大不相同,不請旨,張英奇便不敢擔這責任了。」
姚啟聖哼一聲別過臉,說道:「張大人不敢,我敢。」
張英奇一笑,拱手道:「制台大人膽識過人,可皇上命我督軍,大人恐怕不好一點面子不給我。」
姚啟聖回頭看他,鼻孔裡出氣說道:「我可細細看過邸報,旨意稱渡海進攻時由你上陣督軍,眼下既未出海,你督什麼軍?我又賣什麼面子?」
施琅見他十分無禮,正要開口,張英奇又是一笑,說道:「制台大人說得是,不如這麼罷,我這就回頭請旨。」
姚啟聖一怔,說道:「就算六百里加緊,來回也要大半個月,緩不濟急。」
張英奇笑道:「聖旨就在我總兵署內,來回要不了半個時辰。」
施琅見他拔腿要走,連忙上前攔道:「張大人必有御賜黃馬褂?這⋯⋯咱仨好好商議便是,張大人不忙請旨。」
姚啟聖情知施琅所言不錯,張英奇擺明要拿欽差身分壓人,臉上青紅不定,末了說道:「行,今日都聽張大人的,可此事我不服氣,還要回頭拜摺。」
張英奇一笑,拱手道:「制台大人體恤張英奇疏懶,那就勞煩大人了。」
姚啟聖見他始終微笑以對,更加氣惱,一甩袖子,拔腿走了,施琅便在原地搖頭嘆氣,張英奇不以為意笑道:「姚制台上摺,唸叨兩句罷了,皇上不會改變心意,軍門放一萬個心。」
施琅見他十分把握,倒也安下心來,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張英奇便辭出都督署,一路慢行,回到總兵署,卻見陳瑛又在門口站著,且已換了一身普通行服,看來有私話要說,便擺手示意他入內。一入簽押房,陳瑛便拱手道:「水師提督衙門別有內情,陳瑛多有與聞,心中不以為然,只是不能多言。如今總鎮大人來了,不僅能夠上達天聽,且有城府有擔當,因而陳瑛斗膽,要將施軍門與外人所議如實稟報。」
張英奇聽他說「外人」,問道:「你說的洋人?」
陳瑛點頭道:「二月大人到任當日,便來了三個洋人。當時大人離開提督署,我正好入內向施軍門稟報那起洋人求見。」
張英奇回想當日,恍然道:「是了,當時確有此事,原來你便是當時那回事的人。可我記得當時你一口閩南話,我都聽不懂,怎的你現下說京師官話,絲毫沒有口音?」
陳瑛笑答道:「長年隨軍在外,鄉音都淡了。」
張英奇點點頭,擺手命座,陳瑛謝座後說道:「二月來了三個西洋人,都是荷蘭人,帶一個翻譯,據說是台灣人。他們此番來廈門,為商議早先施軍門的提議,就是攻下台灣之後,鼓動朝議放棄台灣,再交還荷蘭人。」
張英奇聽他說的與魏士哲無異,便問道:「這於他有何好處?」
陳瑛道:「若不留台灣,福建便是海疆了,朝廷自然要下令禁海,屆時海禁寬嚴,對外交易,都握在閩省手中,此中利益巨大,自然施軍門眼熱。」
張英奇又問姚啟聖態度,陳瑛道:「姚制台在這上頭與施軍門一致,待到拿下台灣,必然要力主棄台,收緊海疆。」
張英奇思索片刻,又問道:「依你所見,施軍門有無可能又倒向台灣?」
陳瑛道:「實話說,此等猜忌言語不在少數,我也不知施軍門心中究竟是何打算。眼下看來,他勝算極大,應當不至變節。」
張英奇又細細問了許多,陳瑛說的與魏士哲盡同,更加信實了,又道:「依你說,施軍門和姚制台的打算,我應當上奏?」
陳瑛道:「自然由總鎮大人拿主意。」
張英奇點頭起身,將手向門一擺,說道:「今日之議,我當密奏皇上,既是密奏,你就不能再向旁人多話了。」
陳瑛忙起身拱手道:「下官省得。有勞總鎮大人。」
張英奇送走陳瑛,背著手在簽押房內踱步,思索怎生上摺,又想到早先魏士哲提醒,忖道,此事若由我拜摺,確實御前不易交代,寫私信給明相或容若,他父子也不好處置,此事恐怕唯有子清辦得。想到這裡,他立刻準備筆墨,半晌寫好一封長信,詳敘海事情由,火漆封妥,送交加緊驛遞,指明送至蘇州織造郎中曹子清本人手裡。
他料理完一樁大事,頗覺鬆氣,忽見魏士哲又來了,後頭還跟一個四十多歲相貌端正中年人,不覺納悶。魏士哲一臉鄭重,先將屋門關了,才道:「靖少兄原問我李晉卿陳則震官司,我帶來關鍵人物。」拿手指身旁那人道:「這位便是當時陳則震頂替的陳昉、陳初明。康熙十七年耿精忠藩下參領徐某告發他行賊偽命,卻將陳則震當作他解送進京。」
張英奇問道:「他原先何處任職?」
魏士哲道:「說來真正可笑。他原是那徐某手下都司,耿精忠一反,閩省出不去,他不行賊偽命,只有死路一條了。」
張英奇便轉向陳昉問道:「徐某既是你長官,又怎會誤押陳則震進京?他被押走了,你卻上哪兒去?」
陳昉拱手答道:「當時亂得很,也不知怎的就押錯了人,我見誤押旁人,自然便逃命去了。」
張英奇一想,耿精忠投降朝廷在康熙十五年,大約之後耿部人馬為求自保,胡亂舉報,同僚相殘,便又問道:「你從福州逃哪兒去?」
陳昉答道:「我躲入深山,染上惡疾,原想此生到頭了,沒想到為一醫道高明老人所救,病好之後,就隨那老人習醫。去年魏兄入山求習醫術,我倆便認識了。魏兄說,我若自覺無立足之地,可以隨他回首里去。」
張英奇一怔,對魏士哲道:「此事既有眉目,我不能不上奏,你帶他走了,我這兒怎麼處?」
魏士哲道:「你摺中可說,訪得人證,知道當年實情,陳昉卻下落不明,或者就說他死了也行。」他見張英奇遲疑,又道:「康熙二十年,耿精忠磔殺於市,靖南藩可謂舊帳已清。如今靖少兄將他抖出,不過多饒一條人命,何苦?」
張英奇聽得有理,點頭道:「好,我聽你的,今日我只聽了人證的話,並沒見著陳昉其人。」
陳昉一聽,連忙伏身跪倒叩頭,口中稱謝不斷,張英奇將他扶起,又問魏士哲道:「你早知此事原委,怎不早說?」
魏士哲灑開手中扇子,替陳昉搧了兩下,微笑道:「實不相瞞,打從初次見面,我就想著落在靖少兄身上為他開脫。可這畢竟一頭牽涉國法,一頭能要人命,我若於靖少兄無所建樹,也不敢開這個口。」
張英奇不禁好笑,說道:「真有你的,如今你還真成我總兵署頭號軍師了。」
|| 未完待續 ||
歷史上的魏士哲確曾習醫,能從事外科手術,也確實留學大清,遊歷各地,語言南北兼通,是那個時代另一極其有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