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若樨呱呱落地的那一天,抱著紅通通的初生嬰孩,他依稀夢回家園。小宅院風景依舊,空氣裡,清清甜甜,十里飄香。沿著圍牆栽植的十幾棵桂花樹,碧玉層層,小小的金黃的花,團團簇簇掛枝頭。花氣襲人,不由得他閉眼吸了吸鼻子,沁人心脾。一睜開眼,故里上空,陽光正明艷哩!
「和花蓮的天空一樣嗎?」
「比花蓮好喔!天更高,地更闊,青山綠水,大片大片的樹林子,還有阿娘新做的桂花糕。熱乎乎,香噴噴,一口咬下去,吃的是滋味,銷魂的是香味啊。」
父親一臉神往,話畢,憐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頭。若樨仰頭看了看父親,不解為何他身在花蓮,而不在故鄉?
伊甚是歡喜聽父親說這段往事,想像著桂花盛開時的香味、桂花糕咬下去時的滋味。還有,想像伊生下來被父親抱在手裡的那付模樣。新生兒她見過,醜醜的、皺皺的,相當滑稽。
若樨腦海裡沒有母親的聲音、母親的呼吸、母親的體溫,但有著母親的容貌。大廳裡,有一張母親和父親結婚時的黑白照片。用金色相框慎重地裱著,掛在父親慣常坐著的一把老舊大籐椅對面牆上。照片裡的二人看著還年輕,卻有一種孩童似的拘謹。母親沒來得及多抱抱她,就過世了。伊不解的是,其他小朋友都有阿公阿嬤,自己則除了父親,就是一些叔叔伯伯和敎會裡的神父。怎地沒了母親,連可以撒撒嬌、牽牽手的阿公阿嬤也沒有?
鄰居曾不經意說道,她生得和伊那個「番啊老母」一樣,水噹噹。
「番啊老母?」若樨懵懵懂懂覺著或許可以問問父親,卻又思及父親不一定聽得懂這句河洛話。這麼一想,伊顧著和鄰家孩童追逐戲耍,玩得滿頭大汗,也就忘了。
十五歲時,若樨北上唸高中。父親一直盼著伊將來上大學,北部高中升學率好,特別是前三志願。在國中老師的督促建議下,若樨居然考上了北一女,僅管分數吊車尾。
父親將她送到位於貴陽街的一間天主敎會,揹著一大布袋自己種的玉蜀黍和蕃薯,一再感謝三位外籍修女收容女兒,千拜託萬感恩她們的提擕照顧。
這裡的樓房密密集集,馬路上車子開得又多又快,若樨一顆心怯生生。那位看起來較年輕的修女似是看穿了伊的心事,溫柔和煦地對著她頷首、微微笑。若樨頓覺心安不少,覺得自己有勇氣在這裡待三年,覺得自己可以不掉淚地和父親話道別。
可就在父親殷殷叮囑若樨要聽話、要用功、有時間多寫信、好好照顧自己時,豆大豆大淚珠,已奪眶而出。
沿著貴陽街直直走下去,就是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一襲綠衣黑裙、日日打總統府側身過,若樨有種迷離不真實感,正如她的學業表現一樣。課堂上,伊似乎全神貫注,又彷彿心不在焉,老師們有的盡心教學,有的東南西北黑白講。考試成績發下來,若樨一整個霧煞煞,好幾科在及格邊緣掙扎。面對這從未有過的情景,若樨小心翼翼地把心情藏好,怕損了自尊似地,不敢讓周遭同學察覺,不肯向修女們透露心事。
每天走路上下學,貴陽街上甚少碰到其他綠衣黑裙學子,讓若樨更覺落寞。彷彿連她上學的路都透著點點寂廖,不與其他同學一般。伊喜歡火車,跨過中華南北路平交道時特別有感。尤其當傳來叮叮叮、火車快來了、柵欄放下時的當兒。叮叮叮,若樨思緒飛揚,憶起在報紙副刊上讀過的一篇小說。女生的腳卡在軌道上,嗚嗚嗚、火車快來了,在失去雙腿和灰飛煙滅之間,她選擇了死亡。嗚嗚嗚、火車迫近,女生向柵欄外瘋狂吶喊著的朋友揮揮手,向青春的生命告別,帶著一抹微笑整個人鑽了進去。嗚嗚嗚,火車過去了。
想歸想,若樨可沒勇氣去臥軌自殺。更何況,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棄父親孤伶伶一人。再說了,等著過平交道時,旁邊總還有其他人,怕是要臥也臥不成。
走著走著,總統府一映入眼簾,校門口就在望了。有時伊好奇地想道,以前的蔣院長、現在的蔣總統,此時此刻是不是就在總統府裡辦公?如同她們在學校裡,規規矩矩地上著課一般。
在學校,若樨像是被遺忘,也遺忘了自己似地。同學、課業、老師於她,似近又遠,格格不入。好多同學們吱吱喳喳談著、論著的人事物,兄姐、文學、電影、大學科系,她只覺得惘惘地、遠遠地。沒人問她,也沒人在意花蓮的天空、太平洋的海風、五、六月盛開的鳳凰花。她的父親不起眼,她的來處不重要,她的唯一去處是考上一所好大學。
吱吱喳喳聲中,傳來了《擊攘歌》和《未央歌》,一本為北一女而寫,一本承載了所有高中生的浪漫大學夢。伊鼔足了勇氣,向長得白晰漂亮的班長開口借書。出乎意料之外,看起來嬌里嬌氣又帶著幾分聰慧銳氣的班長,大方又和善。數學老師在黑板上擦擦寫寫,坐在最末排的若樨低著頭,津津有味地翻書頁。望向窗外,似有微風吹過,若樨想擊攘而歌,更想縱身一躍、化做伍寶笙或藺燕梅。
星期三,北一女新鮮人的小週末,和禮拜六一樣,只上半天課。同學們三三倆倆地,不知跑去哪裡揮霍年華。若樨最常做的是跑到重慶南路書店街,逛過一間又一間書店。求知若渴地讀閒書,成了她的最佳精神食糧。難得的放鬆時刻,不必惦記課業,不必理會同學,不必身在其中心在其外。就獨自一個人,靜靜地,閒閒地,像極了花蓮家門口那幾棵經年油綠綠、尚未開花的桂花樹。
有時候手裡攢了點錢,若樨會跑到愛國大戲院看二輪的西洋老片。《亂世佳人》裡的郝思嘉,實在令伊著迷,勇敢、堅毅、美麗、不輕易為世俗和環境擊倒。當郝思嘉對著天空發誓,上帝作證,伊永不屈服、永不再挨餓時,若樨深受震撼,彷彿找到了奮發進取的源泉和力量。另些時候伊沿著書店街逛著逛著,也會到重慶南路底的地下室,為自己叫碗蜜豆冰。讓蜜豆冰的冰與甜,沖淡心裡的苦與悶。偶爾,甚至奢侈放緃地請老闆娘澆上煉乳。老闆娘拿起煉乳罐,指頭按住罐蓋上開了的小口,猛力地搖了幾下,再往雪花花的剉冰淋上兩三圈。地下室一片鬧騰騰,若樨一口一口吃著剉冰,斗然間,想到對她寄望甚深的父親、想到自己不忍卒睹的成績單、想到父親一人獨自辛勞又孤單,心裡不免生出一種罪惡感。這時,伊好盼望禮拜天的到來。
禮拜天,小時父親牽著她的手上教堂,若樨一邊走一邊蹦嘣跳跳,父親的手巨大又溫暖。漸漸地,父女二人並肩而行,邊走邊閒聊,若樨看著父親一頭烏絲轉蒼蒼。伊甚是想念那樣的日子,天空晴朗,風和日麗,父親的話語,慈愛敦厚。不似台北,不是悶熱、就是溼冷,窗外日常,行色匆匆。
望彌撒、主日學,若樨歡歡喜喜地忙裡忙外,幫著佈置、歡迎敎友、唱詩歌、帶領小朋友研讀聖經、輔導他們做功課,滿滿踏實感。一想到父親同她一樣地做禮拜,若樨心裡暖暖的,眼眶溼溼的。
十月,台北盆地依然燠然。總統府廣場前密密麻麻站滿了台北市高中生,人人頭上戴著一頂傘狀大帽子,顏色有別,排出他們不知為何的國慶文字圖案。演講台上一個接一個發表談話,台下一個個閉目養神。直到台上蔣總統喊著「三民主義萬歲」,「中華民國萬歲、萬歲萬萬歲」時,活動近尾聲,一個個才大夢初醒似地。
體恤父親想回家鄉的願望,若樨仍偷偷抱著消滅萬惡共匪、收復大好河山的希望。卻又明知遙不可及,自先總統 蔣公逝世後,父親已不再心存幻想。故園八月桂花香,他將思念化做費心搜羅來的桂花樹苗,種在家門前泥地上。一打開門就映入眼簾,等著抽高、開花。
連著兩年國慶晚會,若樨不無興奮地坐在中華體育館,連同幾千名高一、高二生。人人手持一塊木板,上頭釘著一疊不同顏色、圖案、數字的塑膠布。學子們一邊近距離欣賞表演節目,一邊配合指令快速翻塑膠布,以變換出各種圖形和標語。最受矚目的節目,自是李棠華特技表演。幾位表演者在高空中飛來盪去,做出各種令人提心吊膽的動作。一聲聲驚吒聲中,緊張、刺激,若樨和所有人一樣,感到一種莫大的參與感和榮譽感。情緒高漲,愛國氛圍拉得滿滿。晚會末了,曲終人不散,各班飇唱軍歌別苗頭,以唱會友。等唱鬧得差不多了,偃兵息鼔,來個數千人大合唱,《梅花》、《龍的傳人》、《中華民國頌》。
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喜馬拉雅山,峯峯相連到天邊。
最後一次坐在學生活動中心,最後一次聽訓。大學聯考即將到來的低氣壓,沖淡了畢業生的離情別緒。胖胖的老校長還拿著麥克風不放,嘮嘮叨叨,可沒人在意。學生間曾流傳校長是北大校花,說的人像在開玩笑,聽的人總噗哧一笑。連向來一付不與聞世事貌的若樨聽了,也暗自覺得好笑。高三導師對校長頗有微詞,批評在她的領導下,北一女幾近完美的升學率,降到百分之九十一、二。
好不容易校長致詞完畢,畢業生們毫不吝嗇的一陣鼔掌,接下來是訓導主任。出乎意料之外,主任這次不但不囉嗦,還帶領大家唱起了風靡大街小巷的《楚留香》主題曲。又是驚吒,又是感動,當唱到「聚散匆匆莫牽掛」時,不少人已掌不住哭了起來。若樨淚眼婆娑地望出去,有人低頭哭泣、有人哭得歪在同學肩上、有人安慰著旁邊的人。若樨想父親半生飄零,自己只有父親相依為命,北一女這一別,不啻孤蓬萬里征啊!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伊三年積蓄下來的淚水,全在這一刻飛流直下。
父親種下的桂花樹開花了!
為了給女兒做桂花糕,父親一邊採著新鮮桂花,一邊喃喃唸著,
「這顏色啊,沒大陸的艷;香味呢,也沒大陸的濃。」
若樨又要離家了,北上唸師範大學,公費,一畢業就可以當老師。放榜當天,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連連打了好幾通電話,向神父、向同鄉好友、向尚有連絡的軍中同袍一一報喜。那歡喜勁啊,恨不得敲鑼打鼔,讓全世界都知道。
這日,父親在廚房忙忙弄弄,若樨在房間收捨準備著行李。屋裡屋外,飄著淡淡桂花香。好一會兒,父親端來了兩大碗米線。一抬頭,掛在廳堂牆上的結婚照早褪了色,金色相框也被歲月磨損得又老又舊。放下米線後,他喚女兒出來吃飯,並將厚厚一個紅包袋遞到她面前,說是幾位叔叔伯伯的心意。若樨將紅包推了過去,
「爸,我每個月有生活費可以領,不缺錢的。謝謝叔叔伯伯們的好意,他們生活也不容易,您幫我退回去吧!」
父親原本就不想收下的,聽女兒這麼一說,很是欣慰女兒的體貼懂事。
「爸爸今天燒的米線,好不好吃啊?」
「好吃極了,在台北時想爸爸,也想念爸爸做的米線。」若樨沒說的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有時,淚水潸潸流。
「爸爸做的桂花糕,待會新鮮吃,明天帶到火車上吃,也分給寢室的同學。這是我們家鄉的桂花糕,在台灣不容易吃到的!」
「爸爸也留些自己吃。」
「我留什麼留呀,想吃、再做就是了。」父親喳一聲,將一大湯匙米線送進嘴裡,若有所思似地。
「明天早上幾點的火車啊?」
「十點。」
父親眼裡起了霧似地。若樨知道父親已開始捨不得自己又要離家,輕輕撫著父親的手說,
「爸,我中秋節就回來看你,我們一起過中秋。」
中秋,父女倆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的桂花樹,層層碧玉,萬點黃金。八月,桂花正盛開啊!
後記:
1,唸高中時,班上有三位僑生,其中一人來自緬甸。記得她的名字、她的模樣,卻不記得是否曾聽她說過話?伊生得算高大壯實,坐在最後一排,遠在我的鄰近同學圈外。不知是個性使然?課業很是跟不上而自卑?還是文化地域差異?沒見她和哪位同學要好,在班上似乎頗孤單。曾見她露出笑容,一次,帶著點卑怯。北一女有個傳統,畢業三十週年重聚,不知緣何,據說我們這一屆還上了新聞。那時,熱心的班級召集人,同學一個個電話都聯絡上了,唯她不知芳蹤何處去?我們的美女班長、企業頂尖精英,還親至戶政事務所查詢,依然無果。
北么三年如一夢,勾起了我對她的回憶。半是青春半蒼桑,願同學,別來無恙。
2,桂花,又名木樨、九里香。品種大致可分為四種,金桂(黃色花)、銀桂(白花)、丹桂(橘紅花)、四季桂(淡黃色),其中金桂香味最濃。台灣普遍栽植的是四季桂,花開整年飄香,但八月來得格外濃艷。
3,重慶南路書店街、愛國大戲院、中華南北路平交道,俱化作他年夢痕。
4,圖片取自 unsplash,稍事編輯裁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