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釀影評|蠻荒與渴水,非典型的女性敘事作品《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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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交》作為新導演馬雪的首部劇情長片,宛如橫空出世,在一抹猩紅的高空射了一發煙火,將思想和自由偷渡進了大疫之年的中國,帶著女性獨特的觀看方式重新定義了情色電影的視角,「女性」在這裡終於不再只是被觀看、被投射、被窺淫、被假定不存在的工具性的物件,而是給予作品靈魂的導演,是袒露慾望的成人主角,是一眾觀看這部作品的女人們/我們。

作品裡的情慾薰色很美,有點濕黏,有點刺癢,像是焚香祝禱的時候,不需要說話,你總能感覺到有股氤氳之氣正與妳交融,甚至妳能聞到幾場戲裡濕漉沾黏的空氣。它帶著一點今泉浩一的朦朧、柔波與緋紅,和些許蔡明亮的乾淨、緩慢與紀實;除此之外,長期受韓國電影影響的導演,也承襲了金基德的邊緣、迷離、依戀和真誠。可它實則是一部在特殊光景(大疫)、場域(中國)中的電影,在女性翻轉主客與奪回自我身體的能動性之外,同時也是對觀眾的觀影尺度、放映的級數限制、以及對當代中國政治性的質問。

片名《燕交》改自中國河北的大城「燕郊」,「交」為情慾的流淌,前字「燕」意味著女性,示意著在這部作品中,一切關於性愛的發起,皆是女性。電影以幾句畫外音和直立式的手機攝錄畫面帶出這是在疫情底下的當代敘事,全片台詞少有,甚至最常出現的就是那幾句封控隔離政策的機械式循環廣播音,開頭以一匹繫著猩紅色韁繩的白馬行過鬆土的長鏡頭為始,交錯著在蘆葦間交媾的年輕男女和風箏飛上天空的畫面,還有那似幽魂般的年輕女學生像在唸詩,她說:「行在水路,行在水路。這一首循環的歌曲,有白馬領著我前行的方向⋯⋯我被困住了腳步,河流在我腳下凍結。」

白馬眨了眼,像是在看那一對男女,怨於自己的孤獨;也可能牠是看向風箏,遂發覺自己並不能成為一匹飛馬。燕郊的地理位置介在尷尬的交界,離北京那樣靠近,卻並不被首都管轄,而被遺棄在燕郊裡的人是棄兒,沒有辦法離開的人。在疫情最為嚴峻的幾個月裡,人們只得向內於心底探尋意義,而當生命本該無限的力氣無處可安,性便成為被圍困心靈的排毒。

烏托邦裡膨發的性慾望,直指的是人之原始本能,對於生命、新生、消亡的終極──感覺到活著的需求。於是她偷情,她與陌生人做愛,也和丈夫做愛;她直勾勾地看著男人在路邊撒尿,她會在醜噁的男人發出新生啼哭時將其擁抱入懷。我並不想矯情地說,唯有透過做愛她才能感覺到自己活著,我會說,那是女主角/導演的一種探尋,一種悟得。

而試圖摒棄價值規範、踰越禁忌底線,發出生命之呻吟的創作者們,是否也在脫下從眾的外衣時,被強暴式地以一種被視姦的觀看方式看待?可誠如巴代伊在《情色論》〈踰越〉所言:「禁忌為我們帶來平靜、理性的世界。但是,原則上禁忌本身是種顫慄不安,以感性而非理性為基礎;這點與暴力並無二致(本質上,人類暴力並非冷靜計算後的結果,而是出自憤怒、恐懼、慾望等感性狀態)。」

打破禁忌之後迎來的新生同時也是射精後的消亡,是在偷情之後為彼此吹染頭髮的一片濕氣,是丈夫透過孔洞觀看妻子與他人交媾時自慰的自憐和自滿,是在經驗了高潮以後的滿盈,是生死總是連貫相伴,更是在有限裡亟欲撐出一片天空的渴望。

限制本就是生來被打破的。

電影中出現的第一段劇情,是女主角將冰塊塞入陰道自慰,導演另以充滿濕意的詩語賦予其如水般的意象,消融的冰塊、出水的西瓜、煮沸的肉湯、眼底的玫瑰和行向岸畔的腳步。在女性被困住的同時,身兼編劇、男主角的許偉豪的角色象徵著在本質上與原始本我共存,另一男主角宋寧峯則是步入社會消亡的、非自然的存在,一個任憑茂盛放縱,另一個則接近病態地渴性。在放縱裡,兩個城市底下本不該有所牽連的男人第一次的間接接觸,是女主角的陰道。而生之慾望相生而起,性與死亡被並置,旨為性交與獻祭的相似性,與踰越禁忌的本能動物性和一種生命的本質──性作為一種純粹、野性的驅動力,它促使著人以這樣的方式回返到生命最初狀態,其中代表著與生死的靠近,所以性同時代表著消亡,卻也擁有新生。

而性之終極則為避免孤獨,為了尋求人世間的不孤獨,眾人尋愛,即使此舉可能打破尋常的界線,可情色終究是難以言明的內在經驗,其中的美麗與醜惡更是形成了可被判別的對立,而越是美麗的性交,往往象徵著更加終極的玷污。也因此在選角上,女主角特別乾淨、節制、不俗豔、不放縱,但帶著一點幽暗裡的撩撥。導演的選擇是再次翻轉了性裡面的「褻瀆」,外核是她調動了在性裡經常被視為客體的女性,內核是偶爾穿插出現的、極為純潔的女高中生便是女主角的原型,以及電影中後半段工具性的陌生男人們。(我相信許多男性看這部作品不會感覺到太舒服,但你知道的,長期而言女性都在經驗這樣的不快。)

生活在有限的言論與國土裡,馬雪的超現實或許只得是一種幻想,詩意的語言則為一種開放式的解讀。電影的最後一場戲很美,那是一種真正歸於安寧的和平,是在蠻荒之旅越發靠近終點時的溫柔和悲傷。即使整部作品有些片段使我感覺到女性仍然掉入了服膺於男性的視角裡,但在此,我願意終極地相信,此舉為的是激進地去性別化,以透過所有關於性的討論,探究生命本質的核心與個人存在。

而在作品中部分對性的描述,帶著一點叛逆和暴力的發洩,或甚無忌於追求肉體歡愉的快感,我並不樂見。但我的此一反應,也幽微地指證著這一整個社會(包括我在內),對於本就各異的情色經驗,是否仍然視為是一種難登大雅之堂、該被主流消音,視之為無物的異質?

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撰文:黃曦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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