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不是檔認真的展覽!」倫敦Tate Modern近年少數評價兩極的策展竟跟台灣有關?

2023年初夏,倫敦的美術館愛好者口中談論的都是倫敦泰特現代館(Tate Modern)的年度大展《Capturing the Moment: A Journey Through Painting and Photography》(捕捉此刻:繪畫與攝影之旅,暫譯)。該展旨在探討攝影與繪畫兩者如何在藝術史上相互影響,選入了包含Francis Bacon、David Hockney、Pablo Picasso、Gerhard Richter、Andy Warhol、George Condo、Peter Doig、Marlene Dumas、Lucian Freud、Jeff Wall與杉本博司等近代超人氣藝術家,陣容堪稱夢幻,從立體派、抽象表現主義、照相寫實主義與普普藝術與攝影,一件又一件重磅作品宛如一部活生生的現代藝術史,市場總值更突破數十億美金,令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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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論述這樣概括此展:

“Through a selection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art, Capturing the Moment explor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rush and the lens, and how artists have turned to painting and photography to capture moments in time.”(透過一系列挑選出的現代和當代藝術作品,《捕捉此刻》探索畫筆和鏡頭之間的關係,以及藝術家如何透過繪畫和攝影來捕捉轉瞬中的頃刻。)

繪畫與攝影的相愛相殺不泛在藝術史上的各種討論與著述,筆者認為是十分好發揮的策展命題,抱著期待策展將大量著墨於攝影與繪畫之間的競合關係,以及各自在藝術領域中的流變。但繼續細看館方選出的作品清單,除了少量展品來自Tate內部館藏,其餘大部分展品都商借自同一藏家:來自台灣的陳泰銘(Pierre Chen)與他的「國巨基金會」(YAGEO Foundation)。

陳泰銘與國巨企業何許人也?靠製造半導體被動元件起家的國巨是全球科技產業鍊極為重要的角色,董事長陳泰銘本人具有強烈的藝術品收藏野心,一手創立的「國巨基金會」以推廣藝術典藏與教育為目標,大量聚焦收藏近代藝術經典之作,亦常態性地借予全球知名美術館和文化機構作展覽之用。

也許有些人看到此處,眉頭已經皺起,Tate Modern有辦法在大量倚重單一藏家來源的同時維持其選品與策展的獨立性嗎?讓我們走進展場親自看看。

展覽主牆以著有《論攝影》(On Photography)的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文字為展覽定錨:

"The painter constructs, the photographer discloses." (畫家負責創造,而攝影師負責揭露。)

八個展間各搭配一道子題,從"Painting in the Time of Photography"、"Tensions",到" Photography as Painting"與"Convergence"等,試圖將繪畫與攝影分別定錨於藝術史的座標系譜中,並檢視兩者在藝術史中的競合關係。

第一展間內,看到了來自Alice Neel畫筆下流連紐約街頭的波多黎各幼童、Francis Bacon的尖叫教皇,Lucian Freud極具生命張力的自畫像、畢卡索的立體派多視角人像,以及Dorothea Lange在加州Nipomo碗豆種植營區拍下那張不朽的"Migrant Mother"黑白攝影,組成了第一展間"Painting in the Time of Photography"。


Dorothea Lange’s ‘heroic’ Migrant Mother, Nipomo, California, 1936. © Tate

Buste de Femme, 1938, Pablo Picasso

獲得個人獨立展間的日本觀念攝影師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以長曝光的劇場和壯闊的海洋攝影對肉眼所見的表象與時間孵育出的虛像進行了沈思。隔壁的Andreas Gursky以若干張小圖合成出巨幅大樓的全景側拍圖,探討後製的人為介入如何影響了圖像的生產。

Seascapes, Hiroshi Sugimoto


走入第六展間"Capturing History",若干張甫在近年國際拍賣市場標得天價的德國巨匠李希特(Gerhard Ritchter)巨幅繪畫例如”Aunt Marianne“與"Candle"一字排開,出生戰時德國的他筆刷下的世界猶如當時飽受蹂躪的歐洲大地,濃稠又模糊。自家族相簿與兒時刊物轉譯至畫布上的人像與輪廓隨著記憶的消融,也逐漸無法乾淨聚焦。

Gerhard Richter’s Aunt Marianne, 1965, ‘unseats the imagery of both camera and brush’. Yageo Foundation, Taiwan

Two Candles, Gerhard Richter, 1982

來到第七展間"Convergence",驚人的作品數量,討論現當代繪畫如何在20世紀起逐漸掙脫原始參考圖像的枷鎖、並與攝影匯流成一股新的藝術體裁。藝術家在參考影像作畫的同時卻也不再一味對影像進行再現,而更多的帶入個人情感與思考痕跡。原始影像的「靈光」(Aurora)不在凌駕於繪畫試圖達成的「再現」(Representation)上。Andy Worhol的負片版畫自畫像、Peter Doig浸泡在濃臭艷綠中的詭異獨木舟、Michael Armitage在非洲大陸上奔跑的詭異人形、Marlene Dumas蒼白的人體關於死亡與性的辯論,David Hockney沐浴在洛杉磯晴空萬里的私人別墅泳池內,在國際拍賣市場後屢屢打破金額紀錄的名畫輪番上陣。

David Hockney’s ‘monumental’ Portrait of an Artist (Pool with Two Figures), 1972, bought by Pierre Chen in 2018 for a record-breaking £71m. © David Hockney Photo Art Gallery of New South Wales/Jenni Carter

Andy Warhol, Self Portrait 1966-7. © 2023 The Andy Warhol Foundation for the Visual Arts, Inc/ Licensed by DACS, London

Canoe Lake, 1997-98 by Peter Doig. © Peter Doig.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23

看完名作密度極高、大量選入近代超人氣藝術家之作的"Capturing the Moment"實屬過癮,卻依舊掩藏不住重度依賴單一借展來源的硬傷,以及圍繞著國巨基金會藏品而拼湊出的薄弱策展立論,缺乏對繪畫與攝影之間微妙關係的深入討論,給人「撿到籃子裡的都是菜」之感。粗糙簡化的口號式引用與懸而未決的開放式提問不時出現在展牆上。例如以簡單的兩句話「當攝影師努力鑽研相機的機械原理時,畫家則潛心研究畫布的表面和油漆的紋理。」去定義某一時期的作品,許多未被成熟發展的論點就此打住,十分可惜。

除了粗糙的口號式引用,展覽也不時出現擁擠感,並非體現在物理空間,而是對於作品之間歷史脈絡的誤用與拼湊。舉前幾段提到的第一展間"Painting in the Time of Photography"為例,該展間五位藝術家展出的作品均各自帶有不同的歷史背景,Dorothea Lange用鏡頭寫實地見證百年前美國移民的掙扎與困境,"Migrant Mother"一作間接催生了當時的聯邦政府緊急援助法案,具備如此強烈歷史意義的攝影作品反而在此展間內莫名的淪為立體派與抽象表現主義之間激辯火花​的陪襯。策展團隊試圖將與論述幾乎沾不上邊的作品納入同一命題去做討論,導致作品被賦予的時代意義略顯發散,似乎眼高手低,稍嫌牽強,依舊是「撿到籃子裡的都是菜」。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旗下〈觀察家Observer〉藝術專欄主筆Laura Cumming不假辭色的撰文批評Tate Modern身為全英最高藝術殿堂卻對私人藏家過度友善的策展方針,將館內珍貴的空間讓給私人收藏,並將其妝點為門票一人£20(台幣約800)的「年度特展」。原本將在一月結束的展期在撰稿時已延長至四月底,展覽總時長達近一整年,如此操作也令人費解。

"Not a serious exhibition."(不是檔認真的展覽!)
"A more complacent exhibition cannot be imagined."(目中無人的展覽) "comically simplistic"(簡化得近乎滑稽)
"Why are the walls of one of our foremost public art museums being given to a private collector in this way? "(為什麼身為國家前幾重要的公共美術館的展牆會以這種方式讓給了私人藏家?)

個人認為以Tate Modern的強大號召力與一流的策展團隊,願意與私人藏家合作攜手將拍賣會上得標後可能就此不見天日、沈睡在避稅天堂內某間藝術品儲藏室的名畫帶進公眾視野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遺憾的是那令人難以忽視的粗製濫造感切實的體現在有限的展品選擇以及薄弱的展覽論述上,有失此展最初之目標。也不免令人惋惜五年前的泰特現代可以精彩的策劃呈現同樣探討攝影與繪畫雙生關係、卻相對更為實驗性的"Shape of Light: 100 Years of Photography and Abstract Art",卻在2023年論述更為安全保守的"Capturing the Moment"上跌了一跤。

評價褒貶不一的《捕捉此刻》值得世界各大美術館借鏡:作為具備一定公共性的國家型美術館要如何在與擁有大量傲人藝術品收藏的私人藏家之間取得平衡而不受其左右甚至淪為附庸,實屬各國一流美術館在21世紀的重要課題。

原文發佈於galenchen.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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