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呂坤(1536-1618)的全集是我接觸明史的起點,是第一本完整讀畢的明人文集,其學術和政治成就也是我最推崇的明代人物之一。以下的這篇序文是呂坤為其好友兼親家楊東明(1548-1624)所寫,充分表達了呂坤的實學思想,並很好地捕捉到了楊氏生平和思想的幾個閃光點,是篇相當優秀的序文。
原文:
呂坤《楊晉庵文集序》萬曆壬子(1612)端陽日(端午),出自《山居功課》
世之病講學家者,其說有二:曰偽,曰腐。偽者行不顧言,腐者學不適用。噫!吾之言然,而行不然,是吾言世之射的也。口墜天花,而試之小小設施輒不濟,是吾言世之塗羹也。余為此懼,不敢以講學自任,而惟以無學自修。
虞城楊晉庵啓昧講學,一念殷殷,不啻飢渴。萬曆壬午(1582),余主文選司事,啓昧以進士觀文選政,余日與對揖,而愛其德容,曰:「此必有道人也。」遂與締婚,今三十年矣。啓昧之學得之楊復所(起元),復所得之羅近溪(汝芳),近溪得之顏山農(鈞),而淵源則良知一脈也。余性簡靜岑寂,而啓昧和易恢弘,接引後學猶如子弟,所至舃履滿門。其旨以本體為根宗,以解悟為入門。聞者多扞格不了了,以為公學問不如孔孟之言切近精實,使後生小子有所持循,蓋疑信者半。余曰:「公之學,實學也,有用之學也。吾得之言外矣。」彼其家庭惇孝友之情,鄉黨成居間之美,義所當與,不愛千金,難所欲急,不負一諾。所過勸分士紳,輸粟千百,顧即於所在儲之,以備大侵。列社學科條以養蒙,設敬老約會以勸孝。分人以財,教人以善之心,懇切濃至。其所口說,皆其所躬行者也。偽乎?不偽乎?救荒一疏,惻怛回天,三宮出金錢數十萬,全活溝壑人不可勝紀。京營措置,振刷優恤,纖悉洪鉅,罔不宜時。官軍鼓舞感激,數月改觀。出國門日,三大營送者如堵,都人士謂從來所無。其小設施為,俄頃建樹,便足風當世、憲後來人。腐乎?不腐乎?啓昧即不講學,已於行與事講之矣。況以斯道覺斯人,又如此汲汲乎!蓋其所得者深,故其言自不能淺。非偽腐之儒假玄談以自標其門戶者也。
啓昧平生事功行言悉在刻集中,無一漫言,無一世韻,字字胸中流出,寫所自得,非直言語文字之功而已。有道者一一翫味,則啓昧者道學乎?非道學乎?始信余言之非佞也已。
萬曆壬子端陽日,梁宋間散人寧陵呂坤叔簡序。
作者和寫作背景:
呂坤(1536-1618),字叔簡,號新吾、抱獨居士,河南歸德府寧陵縣人。隆慶五年(1571)進士,但他因為考完會試便接獲母親過世消息,回家守喪,未參與殿試。直到萬曆二年(1574)才廷對,分房座師是呂調陽。授山西襄垣知縣、大同知縣,因為政績良好,任職吏部文選司和稽勳司主事和郎中。萬曆十五年(1587)調山東濟南道參政,之後再度調回陝西和山西任職按察使和布政使,於萬曆十九年(1591)陞任山西巡撫,三年後被調回中央都察院。萬曆二十二年升任刑部左右侍郎,萬曆二十五年(1597)因第一次妖書案上疏乞求退休。之後便一直家居,直到萬曆四十六年(1618)七月去世。
楊東明(1548-1624),字啓昧,號晉庵,同為河南歸德府人,但出身自歸德西側的虞城縣。萬曆八年(1580)進士,如呂坤上文所言,觀政吏部,之後歷任吏科、禮科和戶科給事中,萬曆二十三年(1595)因黨爭被貶官,之後便在家里居二十餘年。明光宗登基,啟用萬曆年間被廢、被貶諸臣,楊東明同高攀龍、鄒元標和趙南興等人一同被啟用,升遷快速,兩年內便已陞為刑部左侍郎,卻因為紅丸案、佟卜年通敵等案違抗熹宗,於天啟二年十二月乞休,天啟四年於家鄉過世。
此文寫作時間為萬曆四十年(1612),當時呂坤和楊東明都在家鄉里居,從萬曆二十年代他們離開中央,亦發生了許多事情,國本、第二次妖書案、礦稅和楚宗案比比皆是,他們倆人的幾位政治上盟友都有重回政壇的機會,如一向與呂坤友好的吏部尚書孫丕楊,或是同屬河南歸德的大學士沈鯉,呂坤亦是多次被吏部會其他官員推薦啟用,但萬曆皇帝似乎仍不屬意他。呂楊二人和所謂的東林黨人走得很近,呂坤和鄒元標、顧憲成皆有書信往來,楊東明更因為積極參與講學及學術上的心學傾向,人脈上比呂更廣得多,東林以及心學學者都有往來。
1612年是東林黨人相當失意的一年,前一年東林黨惟一仍在活動的主心骨李三才從鳳陽巡撫任上辭官,同年領導者顧憲成逝世,應該使得許多里居官員不再抱有政治上的期待,反而投入學術或鄉里公共事務的經營。如楊東明文集中努力推動的社倉、社學和會約,並投身講學。呂坤晚年埋首學術著作,亦利用他身為高級退休官員(侍郎為正三品)的身分,和歸德知府甚或河南巡撫書信往來,討論賦役和河道修濬等公共事務。甚至推動寧陵縣城的整建,寫作了一部討論城防和組織城中防守兵員的《救命書》。
內容解讀:
所謂「序」分為送別序,和我們現今意義上的書前序,本文屬於後者。通常「序」的內容會簡單交代寫作者和本書作者的關係、本書的內容要點,加上寫作者自己的論點闡述,不過不少序文在最後一點上把持不住,反而喧賓奪主,我認為呂坤的這篇序文是把持得恰到好處,可能也與兩人交情深厚有關。
首段呂坤先拋出兩點對於全體士人最辛辣的批評,「偽儒」和「腐儒」,兩者應該都是針對許多講學大家,呂坤對於心學一派多有批評,但他最看重的是後者學不適用的一類人。呂坤在其文集《去偽齋集》的書信中,與許多學人如孫丕楊、孫鑛、劉東星和鄒元標等人辯論「格物」之辯,楊東明總結呂學問為:「戒講學虛談,求經濟實用」。呂坤晚年似乎獨學而無朋,不願意大肆講學,宣揚己說,似乎在寫給楊的書信中,呂坤自述:「邑無同心友,吾若云云,人必忌之。」其實中年的呂坤以經世名臣著稱,他在陝西和山西任上推動地方事務的許多公文被結集成《實政錄》一書,充分展現呂坤的經世思想。
二段為本文主體,交代呂坤與作者楊東明結識的過程,並概括楊東明在仕宦、講學等成就,但依然圍繞首段的兩個弊病,反面襯托楊的實學實行。不過由於呂的學術立場使然,楊東明的心學淵源與之格格不入,呂坤提到其學術傳承諸儒屬於陽明泰州一脈,因此其學術主張便被刻意淡化處理,轉而強調楊東明在鄉里公共建設和任官時的政績,以凸顯其實學實行,近一步宣揚呂坤自己的主張。
關於學術的部分就不談了,只需要呂楊二人皆名列黃宗羲《明儒學案》中,都算是成一家之言的大學者。需要說明的是楊東明在當官時的政績:
其一是上文中提到的救荒疏,指的是萬曆二十二年(1574)春天河南飢荒,楊東明雇畫匠描繪當時災民之慘象,稱為《飢民圖說》上呈朝廷。萬曆帝看了之後甚有感觸,實錄記載他「驚惶憂懼」,立刻命中央撥銀八萬賑濟,十餘日後皇帝再發上諭,表明他和鄭貴妃願意出私財賑濟災民。如此積極的舉措,對於懶散聞名的萬曆皇帝來說甚是罕見。關於此圖說及楊氏生平,可參考吳秀玉老師的《楊東明的學行與其《飢民圖說》疏研究》
其二是同年春天,楊東明以刑科右給事中巡視京營。何謂京營?京營是明代駐守京師的衛戍部隊,相當於中央軍,必要時亦出動協助邊軍作戰。所謂三大營是組成京營的三個作戰軍團: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楊東明從萬曆二十一年至隔年春天奉命巡視京營,以言官從旁監督和清查經營弊端。楊東明於二十一年六月很快就上了奏疏,從訓練、兵員補充、升遷和裝備配給方面提出不少改善建議,主張應調高京營官兵待遇,並厚賞選拔其中精銳。楊東明還彈劾協理京營的兵部右侍郎賈仁元衰老不堪,應予調任或退休。楊東明對於京營整頓成效不得而知,呂坤於此文稱「官軍鼓舞感激,數月改觀。出國門日,三大營送者如堵」不無誇大之嫌。但從天啟元年央楊東明被重新啟用,兵部還推薦熹宗可以用楊東明在京練兵,應能推斷還是有一定成效。呂坤認為儘管楊東明當官時間不長,這些經歷僅是小試身手,但已可證明楊氏不徒空言指畫,真正的講學應當以真正的作為實踐其所學,才稱得上「實學」和「有用之學」
最後一段呂坤再以此觀點強調東明文集中的文字沒有造作之處,皆是其自得所寫。這裡必須提及兩人文集名,呂坤晚年自選生平文章,集為《去偽齋集》再次呼應了本文主題;楊東明的文集為《山居功課》,表示儘管賦閒在家,仍有學問需存養,公共事務需推行,不應無官職而落下對自身的鍛鍊,文集是他視這段光陰為功課之展現。末尾呂坤以為已經提出上述事蹟供讀者檢驗,再次向讀者提問楊東明是道學家嗎?
答案呂氏已在自己的名著《呻吟語》中給出了答案:
人問:「君是道學否?」曰:「我不是道學。」「是仙學否?」曰:「我不是仙學。」「是釋學否?」曰:「我不是釋學。」「是老、莊、申、韓學否?」曰:「我不是老、莊、申、韓學。」「畢竟是誰家門戶?」曰:「我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