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14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釀影評|《母侵夢魘》:人必招致混沌

《母侵夢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母侵夢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母侵夢魘》以怪誕奇詭且驚悚的方式包裝其內核厚重的國族歷史和成長失落,使致電影本身如霧,觀眾同主角被領進飄渺的森林,沿途所經的破棄教堂、一片絳紅的溪流、不止息的蟬鳴召喚,以及屍骨和黃金,都是導演以極度類型的隱喻,揭示出歷史背後的重重迷霧,就連向死之際所遞出的救贖,也絕非是生機。

觀看這一類型的電影,幾乎都圍繞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意念,但這是作為觀眾的,後設的觀看方式。觀眾知道不該向長相特異的仙女許願,知道絕不能步入潘尼懷斯的巢穴;可同時我們也悲觀地知道女孩仍會為了救母而接受仙女的誘惑,而童年的小丑夢魘仍會隨時將你喚回過去。

此作註定是悲劇,劇情走向簡明,看似乾淨無瑕的女孩離開了家庭的庇護,欲拯救病母與弟弟;邪惡向她招手,她將鬼引進門,最後再無相信。猶如《箜篌引》:「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我們明知渡過這條河即是死亡,為什麼還是去了?悲劇看似是註定,但它曾經可以避免。哭喊並無力挽回,在選擇以後招致的後果沒有辦法改變。所以為什麼渡河?女孩為什麼伸手?又為什麼許願?

在此,筆者將以「知」、「擇」、「果」、「何」為其解釋。

《母侵夢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知與擇:集體失控的核心

知與不知成為文本中不停出現的隱喻,村民口中藏在宅邸的黃金、父親承諾返歸的約定、母親面對女兒離家時的擔憂、女孩面對森林(原始自我/過往歷史)的心靈重構,以及現身於眼前狀似人類卻又是異類的生命體。在知與不知間,究竟何以為真?面對一切未知,片中以蟬的型態幻化而成的仙女,卻說祂通曉世間萬物;與此同時,人類與昆蟲之間的地位被置換,此一社會結構的瓦解,亦體現了人類的內心脆弱與家國的混沌,以及無以辨明的歷史。

恐懼是源於社會秩序的被瓦解,一旦人類對自己的生命失去主控權,便會產生恐怖。當女孩走進森林,便象徵著她走進原始的自我與隱密的歷史裡,面對大自然,除了神性與敬畏之外,還有更多未明的恐懼,正如新生與病毒皆來自古老密林,而人類在這片無主之地上頓失方向感。

當非真實之物(恐怖片裡的神鬼怪)被引入物質世界,使致社會失序,人類便無以控制。難以辨認真實究竟為何物,以及明知即將邁向失控卻無可避免的「失控」,就成了恐怖片的文本核心──我們甚至可以說,恐怖片所揭示的是當前的集體焦慮。

回到劇情發展上,女孩面對食言未歸的父親與病入膏肓的母親,決定離家尋找食物,卻被破舊教堂吸引,還主動吃下了魔鬼的糖果。女孩在選擇屈服於貪欲時,便與仙女產生了連結,而在伸手拿走糖果的那幾秒間,便是理性高我與原始本我/壓抑與袒露的選擇。如《糖果屋》裡的姐弟那般,吃下了巫婆的伎倆,求助看似是別無選擇,可早在仙女真正現蹤之前,女孩早已在意念上主動獻祭。

在後面的幾次選擇裡,女孩即使是選擇了救苦、犧牲,甚願渡一切苦厄,但她又何以理解在與貪念靠攏後,自己已經本質上地暴露。

《母侵夢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果與何:歷史創傷的靜默

「渡」除了跨越,亦表「渡化」,如地藏王菩薩誓願「渡盡眾生,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不曾看見濫殺的屍骨的女孩,看見了仿若只有純潔之人才能看見的仙女,這個以真身示人的仙女,甚至比母親終日在案膜拜祝禱的聖母像更加踏實,那祂豈不正是為了救蒼生而顯的菩薩身?可於觀眾而言,我們根本不知所見之物究竟屬於何方,是真實還是幻象;但心性未定之人(女孩)又怎麼能辨明與承擔選擇後所招致的後果,更別說是渡眾生。

面對恐怖片的不祥預感,觀眾知道主角在劫難逃,這一切皆是必然的果。

佛洛依德認為「詭異是一種恐懼,引領人們回到古老且熟悉已久的事物」,若細究悲劇背後的原因,怪物似乎成為代表邪惡的一面,而人類永遠純良。但真的是這樣嗎?人類對恐怖的崇拜與恐懼是天生的──那是對死生的不至理解,也因此,人類對無以明白的事物,只能將墮落/毀滅視作為面對失序時的唯一解方。

屬於菲律賓上個世紀的猩紅色悲劇,是不斷易主的殖民史,是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回望整段歷史,幾乎是一場漫長的集體謀殺,遭到大規模血洗的村莊、扣不下板機而遭槍殺的弟弟、藏起黃金以致最後遇害的父親、遭到仙子「殖民」而產生異變的母親,以及旁觀一切卻無法改變現況的女孩。

女孩是全體人類對死亡之恐懼的象徵,而每當在這時候伸出援手的仙女,便是屬於潛意識的逃避。但就像《哭聲》裡的韓國薩滿、陌生神女與日本人一樣,所有帶點不確定的信任,將使得所有看似純良之人都能在下一刻幻化為嗜吃人肉、大殺四方的非人,而這是社會回到野蠻,是時代底下靜默的結局,所以仙女/非人/魔物是戰亂的死難者,更是人類過去一再做出錯誤選擇的業果。

《母侵夢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結語:凝視猩紅色的深淵

電影以緩慢、與女孩齊高的長鏡頭預告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家庭悲劇,觀眾承接著家族成員的視角,共同經歷無可挽回的創傷經驗,亦繼承了魔物的眼光,成為女孩背後如影隨形的終極的邪惡。此一似人又似魔的精神性的錯亂,揭開了人類得正視的問題,又在許願使致屍首分離時,讓觀眾陷入猝不及防的破碎,只得跟著片中角色所經驗的信與不信/求全與抵抗,和菲律賓的殖民歷史與民族主體性一起橫遭肢解,剖開自身的恐懼、對邪惡的慾望,以及存於人類集體歷史記憶裡的,屬於深淵的秘密。

這是充滿壓迫感而且漫長的電影,翻開了歷史上人類應當背負的孽,而跌宕的英雄之旅帶領觀眾所見的,也絕非是何以成為將大石推上山的完人,而是望見死生之間的渡,以及人間的相信與永恆的混沌輪迴。

歷史至今依然是失序且一再重複的,人類也毫不意外地在歷史上仿若銜尾蛇般不停重蹈覆徹,緩慢(也或許根本沒有前進過)向輪迴裡的苦集前行。與此同時,真能滅道的絕非是黃金或神佛,因為活著,就絕無渡化自己的解答。

至於渡不掉的,就再次輪迴。

《母侵夢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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