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弘師兄忽然離世,雖說已經高齡82,但印象中他一直身體很好,聲若洪鐘,能吃能喝,所以還是錯愕感傷。
臉書上看到李義弘師兄的高足梁震明兄文章,談到他們常去吃的海鮮餐廳,並有一張李義弘寫的榜書〈常鮮〉,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雖然說書畫同源,古人也常常標榜「詩書畫」三絕一身,但在時代的分工下,現在的畫家會寫字的,可說愈來愈少了。
比較特殊的是在江兆申老師「靈漚館」門下的諸多學生,全部都是書畫雙能,不僅可以提筆寫字,而且筆下功夫極為紮實,熟悉幾種經典書法風格,同時擅長篆、隸、行、草、楷,可以說都是等閒事。
李義弘師兄的書法神形極似江兆申老師,與周澄、陶晴山不分軒輊,六十歲以後特別著力於《石門頌》的臨摹,自此筆力更上層樓,書法結體也愈見辛辣,時見出奇的筆法中,又暗含法度,讓人驚異。
書法的臨摹自古有「易入不易出」之說,意思是,臨摹像古人還比較容易,像了以後還要有自己面貌,那就困難了。
臨摹就是模仿,模仿久了,當然就會被臨摹的風格限制住,筆畫質感、字體結構、精神神采等等,到達「形像」以後,的確很容易被既有的面貌困住。
然而李義弘的書法似乎從來沒有這個問題,即使早年他的字非常像江兆申老師,但還是有自己的味道在其中。
要達到「能像又能不像」這樣的能力,大概要歸功於他的繪畫方法,早年他出版過一本極重要的書《自然與畫意》,揭露了他如何運用筆墨特性,把自然景物蛻變為繪畫的方法。
這個從自然到畫意的方法,其實與書法的臨摹到自運的方法、精神類似,都是功力深化到一定程度之後的自然轉化,於是自己的面貌就神奇呈現了。這種方法說來簡單,但其實在可學與不可學之間,憑借的不但是寫實的紮實能力(臨摹也是一種寫實),更需要天機煥發的靈巧神采。
對一般人來說,寫實和臨摹要達到一定的高度,已經是很困難的事了,畢竟臨摹與寫實都需要高超的「還原技法」,沒有一定的天份和努力是不可能達到的。
更難的當然是像了以後的不像,繪畫不是照相,高度寫實固然是一種技術成就,但絕非繪畫藝術價值所在,於是把現實的風景轉化為心中的山水,成為畫家最強大的能力。
以書法來說,要建立自我面貌也正是這種轉化的能力。
李義弘師兄的〈常鮮〉本乎《石門頌》,但字體巨大,遠非《石門頌》可以望其項背,所以下筆特別需要龐大的氣勢與推衍,加上使用的是金色印花紙,所以墨濃而氣盛,下筆有藏有切、運筆穩重中有微妙的速度變化,字體的結構很自然在運筆的過程中轉化了《石門頌》的原本面貌,而有李義弘自己的風格。
李義弘師兄在書畫材料上的講究與使用允為當代第一,從〈常鮮〉的紙張選用,紙張種類、紙張大小都已經決定了他想要表現這件作品的基本樣貌,而毛筆的選擇與使用,當然也因為紙張大小、材質而有相應的變化。
在創作之前就對毛筆、紙張的選用胸有成竹,是一般書畫家難以企及的修養,也是一般觀賞者很難真正理解的部份。
李義弘在書畫紙張的選用上有他非常高明的地方,其中的主要關鍵,是他想要表現的效果與技法,所以在紙張、材料上的選擇本身就是極高明的修養,沒有高超的技法、對紙張材料的深刻理解,無法在創作之前選擇適當的工具材料,去年北美館展出李義弘的回顧展,其紙張、材料、形式之豐富多樣,令人嘆為觀止。一般人看一件作品,多半是作品本身的表現結果,但對畫家來說,紙張材料的選擇是表現技法的基礎,這種「畫外功夫」正是李義弘最擅長也是最被忽視的一部份。
〈常鮮〉值得注意的還有落款的形式,他的落款和一般把受書的名字頂天抬頭不同,而是寫在鮮字涵蓋的範圍內,這個位置非常特殊,並巧妙的讓受書者的名字與作品本身結合不可分割,其用意深刻但觀者未必能充份領悟。至於誤寫店主名字而後特別註明「即時更正」,因而衍生出的第三行下半與第四行,反而被他巧妙的拉長字數,而與〈常鮮〉的結構形成穩定的視覺效果,這種功夫雖然是李義弘師兄的彫蟲小技,但卻是一般書畫家很難達到的境界。
〈常鮮〉照片。梁震明攝影。李義弘的榜書「常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