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親是個有卓越眼光的人,小時候父親開始經營家具工廠,再將賺的錢大筆投資原木,幾十年前努力拼賺飽的年代,幾乎沒有森林保育觀念,那時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上好的巨木、香杉、檜木、肖楠,而現在即便有錢、有管道也不見得有人割愛,也於是他繼承了父親龐大的資產跟衣食無虞的生活品質。
他與父親住在有庭有院的古厝,深綠的窗門,搭配著磚紅的屋頂及土黃色的牆,這房子跟擺設的原木呈現一種自然的穩重樸實,原木香味的房子裡,連陽光都變老了。
父親的輝煌成就變成一種沉重的負擔,他好似永遠無法超越父親的格局,父親像是陳列品,難以親近的距離。沒讀什麼書的父親創出一片天,而他即便當了醫生,也只是個拿醫院薪水的受薪階級。
在家吸入呼出的都是原木的味道,在醫院呼出吸入的都是消毒水味道,這一切都與父親有關。
難以舒展的空氣,讓他在三十五歲家人期待他結婚時,他卻選擇放棄台灣的一切,到國外深造,隔年秋天他的父親去看他,秋天的紐約公園特別美,父親來訪的一週,每天要他陪著去散步,父親說他怕迷路,父親說這公園的樹跟家鄉的木頭不同....,其實他跟父親之間的對話很少,踩在落葉的沙沙聲蓋住了他們之間的安靜。
父親帶去的那箱泡麵,他還沒開封,就被家人通知,父親癌症病危,於是他丟掉所有的書本,帶了那箱泡麵回台灣,接下父親家具工廠的事業。
原來父親早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那趟旅行其實是父親專程去看他,只是父親沒提他的病,父親不想要孩子的同情跟看到孩子的軟弱。
父親家具工廠的事業,在他經營下,又增加一條年輕化的時尚輕原味路線,穩健蓬勃帶來了另一種生機。
今晚下班前,他摸著辦公室裡那塊兩個年輪滾出歷史軸的香杉,又望著那箱泡麵,終於瞭解自己刻意缺席的這幾年,原來一直待在等待被救贖的位子 :父愛很沈重,泡麵很輕,那箱泡麵是他跟父親最近的距離。
而他繼承的其實不只是父親龐大的資產,他還承襲了父親的天賦--眼光和品味,當然還有他最不願意承認的--父親好強的個性。泡麵浸了熱水,香味就會散開,麵條會變軟容易入口,他現在才覺悟,原來他跟父親之間,其實也需要有熱水來融化兩人的好強自尊心。
他始終沒動那箱泡麵。
~寫於2009.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