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閱讀這本書,企圖理解這個故事,了解這個從大歷史的殘骸中試圖打撈起的人物。你會發現,這其中述說的,不僅是這位蘇聯氣象學家的故事本身,更是敘事者怎樣發現這故事,如何說這故事,怎麼感受與處理這段史料的「故事」(是的,這也是某種故事)。作者的聲音克制,卻無所不在,不避諱的向我們展現他的處理姿態。換言之,除了將史料再現為氣象學家的故事外,也再現了作者的姿態。稍微敏感的讀者,也不難同時瞥見作者的性格形貌。
因此,這本書的閱讀建議之一,是放緩在作者的目光。跟隨著吸引著他的事物,直到最後第四部分的思索。
換句話說,真正的故事,在於相遇。作者是怎麼與氣象學家保留在女兒那邊的畫冊邂垢的,又如何激起他的探尋,才是這本書真正推進的動力。
「雲,是他的專長。」作者如此開場,卻直接告訴我們,阿列克謝.費奧多謝維奇.范根格安姆 ,「不是個異想天開的人物」,甚至「有些呆板」。這個人的信念與興趣單純,確實有點呆,在他成長年代,在那「很契可夫」的地方看著雲,見證那個「俄羅斯可能走向另外更好的一個未來」的時代(當然,後來是走向另一個)。
主角生長在俄羅斯的空間下。是的,空間,作者不僅一次提及這不證自明的事實。甚至,不僅關於這本書,而是關於作者對俄羅斯空間感知與體會,所謂「空間面前的眩暈」開始的。純粹的、廣大無邊的空間。也許就是這樣無從想像(因此不需要額外的想像),作者在想像凝望著同樣天空的氣象學家,可以格外地專注在「個體」上。
在本書的第一部份,我們可能曾一度猜想,這是未被埋沒的天才,留下未竟事業的英雄。除了擔任水文氣象局長外,也有著手建立「風力檔案」、「日照檔案」的某種先見之明。
然而沒有。很快的,他被指控、監禁,這其中沒什麼特殊的理由,甚至連重大的冤案也沒有。事實上,在史達林時代,無論身份貴賤,無論心態為何,如何作為,正如作者所說,「所有人」都被判了「死緩」。
於是,從本書的第一部份的背景與被逮補,到第二部「索洛韋茨基特別營」(即因索忍尼辛而知名的「古拉格群島」的勞改營之一)。那份監禁歲月,從等待,到漫無天日的煎熬過程。氣象學家曾有過的一切被撤銷,抹平,與家人分隔外,更痛苦的見證自己淪落成廢材。正因他如此單純,才在這毫無道理的世界,不斷寫信給史達林博取公道的過程中(當然,那些信寄不到),活成了存在主義式的故事人物。忍不住想在行刑前,咒罵一聲「像條狗」的小人物。
作者看著這位不幸的人,不虛構,也無法虛構。因為即使在這樣的絕望下,「他,阿列克謝,不是一個反抗者」,「他就是一般人,一個不問問題的共產主義者」。然而,就在作者詳細重構時代的氛圍中,這平庸無辜之人的清白,散發著光芒(令人相當不捨)。
我想,這小小的光輝,正是這本書最動人之處。阿列克謝對妻女不懈的愛,妻子的漫長等待,無緣與父相處的女兒終其一生對父親的珍惜。還有本書第三部,關於那些拯救起被抹煞的檔案(作者將那些血淋淋的屠殺不保留的呈現在我們眼前),不因正義遲來或可能終究徒勞而放棄的人們。
儘管到頭來終究是悲劇,猶如俄羅斯的空間,蘇俄的血腥歷史也如此令人眩暈的使所有人在劫難逃。始終是空間,作者說,那個他父母被保持著希望看待的烏托邦裡,無數如阿列克謝這般的平凡者被殺害。
即便如此,作者努力地想看見什麼,同時,努力「使」讀者看見的,不過是這樣的事:無需添加多餘的特色或英雄氣息,只須如實的「看見」的那份平凡。
「不應輕率對待」,作者說。
如果今日,面對過去,我們已經稍稍進步,能看見「平庸的邪惡」。那麼,關於受害者一邊,「平凡的無辜者」,也需要我們在回望過去所體會的不適、難以想像當中,敲響警鐘,看見那份平凡的真實存在。
那幅圖景,或許就像阿列克謝留給女兒的畫冊裡的植物,不是謎語,而是謎底本身。
這就是我們接下來要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