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我的攝影,我喜歡她的繪畫,我們互加臉書,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們不怎麼熟,沒太多交集,約莫就在彼此的帖子按讚,偶爾按顆愛心,從未留下隻字片語。我常常書寫我的心情和際遇,她總愛將自已的故事創作成畫,透過這些帖子,我們多少知曉彼此的生活軌跡,說是挺熟悉的陌生人也不為過。我們同居在一座城市裡的兩個圈子,足跡偶爾重疊,卻從未謀面。我們不斷在城市的某處錯過,巧妙的時間差令我們來不及擦肩。
我從未想過有天會和她見面,更別說,是她找上了我。
「我想要學習放鬆,請問要怎麼學?」
我在訊息欄裡收到來自她的訊息,起初有些訝異。過去幾個月來,我幫過身旁的好友,也幫過朋友的朋友,甚至幫過第三、四層以外的陌生人,面對這位半生不熟的臉友突然發來的邀約,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她會寫訊息給我,肯定是讀了我近來寫的那幾篇文章吧。
覺醒之後,我很難向人開口,往往仰賴口耳相傳,如此也就造成了微妙的現象——我幫的人幾乎都是我不認識的人,身邊熟識的人反而對我的能與不能沒太大興趣。為了勾起他人關注,我每隔幾天就寫一篇關於修行的文章,內容長短不一,全在探討人的愚痴和解脫的關鍵,盼望有誰讀了以後,莫名其妙動了念頭,想要敲我學修行,化解長年以來的緊繃和焦慮不安。可悲的是,這幾篇文的點閱率慘不忍睹。相較於過去我寫他人他事的觀察和剖析以及生活上的種種不順篇篇動輒破百的按讚,關於放鬆的文章幾乎都在二、三十讚左右,很難再高。
或許是人設不符吧,我會如此思索。過去十幾年來,我的個人形象始終維持在憂鬱的文青、憤世忌俗的哲學家和無能的慈善家之間滾動,儘管文章總以溫柔為重,字裏行間裡難免帶刺,戳自己的無奈和世俗的庸俗不堪。如今搖身一變,寫著人性、修行和解脫,沒有鋪陳,缺乏轉折,看在他人眼裡,反而顯得太做作了吧。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發生在我腦海裡的種種變化,我若如實描繪,絕對無人會信,至於坦承我能看透一切古今,理解每個人的過往,那更是笑死人了吧,想都別想了。若是什麼都不說,獨自悠閒度日,那也不對,彷彿身懷珍寶而不度眾,反倒是我愧對世人了。
寫還是得寫,只是下筆委婉些,很多話不說明白,故意寫得隱晦,寫到誰誰就能懂,餘下旁人不知。可惜點讚數始終不見起色,點讚的也多是傳授觀想的新人,從未在周遭的朋友圈掀起任何浪潮,見了面仍舊無人詢問。
然後就接到了這封訊息。
過沒幾日,我們坐在一間精緻的甜點店裡,喝一杯熱茶,品嚐日式的小點心,欣賞窗外晴日。
當我走入店裡初見到她,坦白說,我稍微詫異了。消瘦的身形,瓜子臉龐,黯淡的眼神,過於蒼白的膚色,少女的稚嫩底下藏著過於老成的哀愁,比她作品呈現的風格更淒冷了。若說她的繪畫像是風雨中的燭光,在絕望中仰首期盼救贖,她本人徒剩風雨,無光亦無望。
互道招呼後,她神色有些尷尬,於是刻意將動作放慢,喝一口茶會拉長到好幾個步驟,趁機把握空檔斟酌字句,爬梳想說的話,以合乎世俗禮儀的方式呈現。我沒有戳破她,專注調勻呼吸,吃著點心,一語不發。
其實我前陣子和很多人說了不少話,消耗不少法力,這幾天又有小感冒尚未復原,容易感到疲憊,可我知道她很需要和我對話,這份需要更是帶有急迫性,無法耽擱。我依著她的時間,選定最早的一日與她相約,饒是耗損難免,坦然接受也就是了。
她多次欲言又止,反覆掙扎後,還是說出了口。
「我覺得我不太對勁。」她說完後,雙手十指緊扣放在跨間。
「嗯,太久了,從小時候就開始了。」我輕聲回應。
她抬頭看我,訝異於我的回應,隨即眉心一皺,雙眼低垂,再次沉陷自我情緒裡。
「問問看吧,什麼都可以問,什麼都行。就算不是問題的,也可以說出來喔。」我提醒她。
她再三思量,思緒如茶煙裊裊,歷經漫長的空白後,她操著太過精準的詞彙,翻來覆去地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從來就不是樂觀的女孩,光和熱總是離她很遠,她偏好獨處,不是出自喜歡,而是表述心情時的詞不達意,時常引來同學的嘲笑,不如靜默好了。她很早就察覺言語的極限和思想感受的不可拿捏,那並非小小年紀的她能輕易跨越的鴻溝,加上他人的誤解,以為她刁鑽孤僻,她便悄悄退到眾人的目光之外,蜷入不見光的角落裡安眠度日。
「我上高中後接觸了水彩畫,讓我很開心。我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即使畫錯了,可能開啟另外一種我沒想過的美。我終於找到一種草率的方式,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就是用不需要太精準的工筆,去捕捉我的心緒。」她小聲地說。
「我每畫一張畫,就覺得離自己的心更近。原來我的感受是這樣子的啊,我會一邊看著畫,想著。畫久了,我更加了解自己,我的情緒是灰紫色和洋紅色,我的開心是冷的,我的悲傷很紅。」
「有些人不喜歡我的用色,說,看起來很不舒服。那就是我,你看到的就是我,讓你不舒服的是我。我不想讓你舒服,我不想成為別人眼中的好看。我要說故事,說我自己的故事,我的感受,我的情緒。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要怎麼畫,我不需要用誰喜歡的顏色畫誰喜歡的畫!」
「你可以看我的畫,可是請你不要說話,不要讓我聽見。」
講到這裡,她突然靜默,彷彿悶在胸口的話一口氣全說出來了,霎時無話可說。
她的語速時快時慢,話一出口又後悔,總嫌表達不夠詳確,種種跡象顯示,她今天說的這番話從未對他人說過,這是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陳述自己的心聲。我不得不嘉獎她,能在陌生人前勇敢揭露暗藏多年的傷疤不是件簡單的事,這也凸顯了她急欲擺脫過往的決心,同時也暗示著,她目前承受的苦痛已經超載太久、太久。
我也很清楚,假使今天沒能接住她,未來將會如何。
「妳如果不介意的話,接下來由我來說,妳聽對不對,好嗎?」我接口說。
她一臉不解,點了點頭。
「妳其實並不是那麼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對吧?」我淡淡地問。
她瞪大雙眼。
「妳以為文字無法表達妳的感受,所以挑選了水彩。畫了這麼多年,妳產生了疑惑,不太清楚妳描繪的世界,到底是妳真實的心聲,還是反抗他人注視的結果。」我繼續說。
「本來是妳對抗世界最親密的夥伴,如今像是背叛了妳。妳沒有停止作畫,如同過去十幾年養成的習慣,可是這些畫逐漸陌生,又或者,逐漸陌生的,是妳自己。」
她的表情木訥,僅是直視著我,動也不動。我無法從她的肢體辨別她是否認同我說的話,我的心則能明確感受到她的情緒起伏,如同漲潮的浪拍打岸邊的岩,那般激烈。我適時地喝了口茶,吃了一口紅豆大福,緩緩咀嚼軟韌的皮,品嚐紅豆的甘甜。像是受到暗示一般,她也模仿我的動作,端起茶杯輕啜,吃了碟子上的甜點。待她吞嚥完畢,我才又繼續說道:
「妳大概已經察覺到了,有時候,妳的心情是畫,有時候,畫反而成為了妳的心情。妳和妳的畫相互影響,誰主誰客再難分辨。這麼說吧,有一種可能是,妳在潛意識裡想透過畫來操弄妳的心情,一手將自己描繪成自己想要成為的狀態。可那不是妳,至少不是妳的現在,所以妳會產生排斥心理,想要掙扎抗拒。」
「妳已經分不清楚,妳到底是透過繪畫來成為自己,還是在形塑一個理想的自己來成為自己。」
「所以妳最在意的問題是,妳究竟是忠於自己,還是操弄自己呢?」
她直視我的雙眼,有一滴淚在眼角未滴。
「這個問題對其他人而言太抽象了,沒有什麼意義,對妳則不同。在妳眼裡,這個問題攸關生存。有沒有答案,是對是錯,跟有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能不能好好度過每一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連。」我輕輕指出。
「可是啊,有沒有可能,問題本身蘊含著錯誤的假設呢?」我稍作暫停,才又繼續:「如果提出的問題錯了,妳不可能得到妳想要的答案,所以答案固然重要,問題的對錯同樣關鍵。」
「妳提出的問題是,妳的繪畫是忠於自己,還是操弄自己?妳認為,這個問題與生存有關,跟妳有沒有動力在明日早晨醒來時,能夠擁有足夠的氣力下床刷牙洗臉,度過漫長的一日有關,是吧?」
她點頭。
「那麼讓我們先退一步,不去想忠於自己或操弄,換個思維,設想有那麼一天,妳歷盡千辛萬苦,活成了心裡最理想的自己,妳很開心,很自在,悠遊地做自己,無須在意別人的期許和批判。那麼,走到這一步,忠於或操弄,有什麼決定性的不同嗎?又或者,如果兩者都有,妳能接受嗎?」
她糊塗了,無法理解我丟出的假設。
「我們這樣說吧,如果成為理想的自己,要靠妳忠於自己,同時也要操弄自己,妳願意嗎?」
她的眼神有光。
「我們再回到妳最初的提問。忠於也好,操弄也好,兩者的差別真的大到影響妳的生存意志嗎?如果兩者都對妳的人生有益,難道不能同時接納,甚至妥善運用嗎?」
「人靠創作表達自我,難道就不能靠創作去勾勒未來嗎?」
我朝她拋出我的質疑,不再說話,刻意讓空氣寧靜一會,讓她的領略沈澱。
「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她猶疑地說。
「不要猶豫,不要輕易懷疑自己。妳懂了,妳充分地懂了。」我搖搖頭,說。
「我⋯⋯懂了。」她喝了一口茶,又說:「如果能夠抵達目標,用走的、跑的、或是爬的,都無所謂,糾結於方法是沒意義的。」
「這麼說有些太結果論了,不過對於目前的妳來說,確實是適用的。」我笑說。
「那,我想要問一個問題,就是,我應該要怎麼活下去?」她認真地問。
「怎麼活都行,對也好,錯也行,都可以,都沒有任何差別。唯一的要件就是好好體驗人生,感受妳存活的每一刻,不要輕易分心,不要做這個想那個,一邊吃飯一邊想著人生好難。吃飯就要好好吃,走路就要好好走,人在戶外就好好感受氣溫、光線、風。記得要活在當下,那就好了。」我欣然笑答。
「即使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也可以嗎?」她誠懇地問。
「是的。有些人需要使命才能前行,有些人要透過人生的一場場際遇去建構自己的使命。使命這種東西,一點也不神聖,很多時候,它僅僅是我們拿來自我設限的工具,讓我們能夠專心一志,不用在乎外界的紛紛擾擾。講難聽一點,使命往往是我們用來撇除責任的藉口罷了。可是啊,透過和人相遇,透過對話和交流,慢慢地理解自己是誰,察覺到自己對於他人的影響力,進而感受到自己此生該做的一些事,這也是挺美好的。」我喝了口水,又說:「與其拿個框架套在自己頭上,不如讓生命的目標從土壤裡長出來,那樣的目標更強韌,更值得追尋,而且更有人味,更能溫暖人心。」
她似解非解地點點頭,將碟子上的最後一口甜食吃掉,眼睛合攏,用心品嚐口齒的香氣和甘味。
我很是欣慰,才剛說完就懂得著手運用,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不管是修行或創作,她都會有一番不可思議的成就。說不定日後要拓展放鬆的教學,我還得仰賴她的人氣呢,我不禁在想。
「妳的問題不大,但很重,一旦解決了,妳就沒什麼需要擔心的了,那些經年累月的包袱會在不經意間消失的,包括家人也是。」我看著她,說。
「家人也是嗎?我對我的親生父母的怨恨,也會消失嗎?」她不可置信地問。
「我這麼說吧。妳早就已經沒有恨了,剩餘的,是常年培養的習慣。妳面對的,或是不想面對的,是自己懷有的情緒。放手,就沒事了。」我溫柔地說。
「真的這麼簡單嗎?」她問,心裡還有遲疑。
「就讓我們看下去吧,等妳放鬆之後,再說。」我故弄玄虛,說。
「嗯,所以我的狀況不算太差嗎?」她疑惑地問。
「並不是差或不差,這不算是正確的形容。應該是說,差或不差都沒差。」我否定了她的問題,又繼續說:「所有的問題,答案都是放鬆,放得越鬆,越沒有問題。」
我想了想,又說:「當我們緊繃的時候,全身的心力都已經花在維持現況了,很難應付任何變化。這時候,人很容易偏執,對某些事情或情緒特別在意,好像非得如何才能前行。人如果疲憊又偏執,動不動就會跌倒,跌了一跤就無力自行爬起。所以才得學習放鬆,將繃得太緊的肌肉和意識一口氣全部放開,回歸到本來的自由自在,這樣子才能隨心所欲的活,身體就不再會有一堆不知名的小毛病整日纏身,學習新知不再費力,想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再也沒有任何前提和禁忌。」
她點頭表示理解。
「當我們放鬆後,我指的是徹底忘卻身體的存在,甚至連意識都消失了,那樣的鬆,我們就會喚醒純淨無瑕的自性,引領我們度過生活中的挫敗和怨恨,協助我們面對累積太久的負面情緒。」我補充道。
「學會放鬆,就沒事了嗎?」她問。
「是也不是。學會放鬆,不會馬上沒事,還需要時間,從身體表層一路鬆到靈魂深處。不過在未來,妳已經完全放鬆了,所以也算沒事了,只要坐著看戲就好。」
聽到我的說法,她不太能夠理解非線性的時間思維,不知未來的好和現在的鬆有何關聯,可不知為何,即是聽不懂,仍舊感到了心安。她抬頭直視著我,眼神透亮清澈,篤定地說:「我準備好了。」
「好,那我來帶妳觀想吧,教妳放鬆之道以及日常的運用,以後妳就再也不會緊繃,那些無謂的問題再也沾染不到妳了。」我說。
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挺直坐好,雙手撫腿,嚴陣以待面對即將到來的觀想。我笑著揮揮手,要她向後靠著椅背,不要用力,讓全身爛成一攤軟泥。她很是猶豫,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嘗試幾次,換了幾種姿勢,才抓到鬆弛的感覺。我坐在一旁看著她的拘謹,很是無奈,即使放鬆了,她的手臂依舊稜角分明,全身左右對稱。這種似是而非的鬆,已經是她竭盡心力的成果,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徑直帶她進入觀想。
在觀想裡,我去掉了時間的存在,讓過去、現在、未來合而為一,形成此時此刻的她。我又帶她去到宇宙,感受萬物生滅,不分彼此。她的軀幹和肢體從直線彎成了曲線,合攏的手指垮散,肩膀下垂,呼吸緩慢,彷彿她的意識已經脫離了這個宇宙,神遊到他方去了。
待觀想結束後,我喚醒她,問:「感覺怎麼樣?放鬆了嗎?」
她不情願地睜開眼,先是瞪我,再將頭撇開,又自顧自地閉上雙眼。過了快半分鐘,她才又睜眼。
「我不知道。我好像想到了很多事,最近的,很久以前的,很多念頭不斷浮現。」她宛如自言自語地說。
「是,很多念頭浮現,但妳沒有抓,它們也就消失了。」我點醒她說。
「嗯,好像是。我看到很多念頭一直湧現,當我知道那些念頭在想什麼,它們就慢慢消失了。這樣算放鬆嗎?」她疑惑地問。
「妳覺得呢?」我反問她。
「好像有吧,好像睡了一場很沉的覺醒來。」她轉動手臂,說。
「妳還會覺得,非得要知道什麼,確認什麼,才能夠有勇氣向前嗎?」我繼續問。
「嗯,不會了。那些問題好沒意義,答案也是。我要向前就向前,想停下來就停下來,其他的都是藉口。」她篤定地說。
「那妳還有什麼問題想問嗎?」我把茶一口氣喝完,說。
「現在沒有了。以後可能會有,現在沒了。」她學我將茶喝完,說。
「那今天教妳的觀想,每天記得要做,不長,大約三、五分鐘就能做完。記得做,妳就會記得放鬆,那些無聊的問題就不會找上門來。這樣可以嗎?」我問。
「可以。」她毫不遲疑地回。
「好,那今天就到此結束。祝福妳,也恭喜妳,妳和踏入這間店裡時的妳,不是同一個人了。該放的,即將放掉,也已經放掉了。」我倏然起身,說。
她點點頭,懂了我話裡的含義。
那天過後,我和繪畫女孩保持聯繫,她時常會寫一些生活中的小領悟和小進步跟我分享,措辭直率不扭捏。她說,她的創作不再有瓶頸,每次下筆都能夠揮灑自若,不會像從前很容易拘泥於顏色不準,筆刷不順,紙張粗細厚薄不對,甚至天氣太陰沈,或者太熱。她的每封訊息我都會回,偶爾嘉獎,有時鼓勵,極為罕見的情況我會點她一下,提醒她轉換焦距,重新掌握重點。
她寫信給我是她的復健,也是她的社會化。透過每次書寫,她找回了表達,找回了自信,不再視文字為敵人,口與心之間不再有間隙。她的畫固然動人,她的文字亦同,每封訊息宛如冰天雪地裡的火光,乍看憂鬱,裡頭盡是希望,且用字總是遊走在常人邏輯之外,卻又能直指核心,纖毫不差。同時她的創作量突飛猛進,本來兩、三個月才一幅畫作,現在約莫一個月一幅,快時半月一幅。她不如往常終日自囚在畫室裡,時常外出爬山、散步、游泳,繪畫的速度反超於前,題材、風格更是多元。
短短半年,她似脫胎換骨般,褪去了過往的悲情和苦澀,展露一身的清朗和自信。不久前,她才受邀參加了一場位於台北的國際藝術展,當場即興創作,贏得不少名家青睞。我忍不住笑想,假如時光倒退半年,她可能會婉拒參加吧,或是根本不可能受邀。
後來她邀我見面,說好久沒談話了,想跟我聊聊。我沒想太多就前去赴約。當我點好飲料,她從地上拾起一幅半身大小的畫,說是要送給我的禮物。我很詫異,伸手接過了畫,稍微打量,發現畫框精緻,用色清冷依舊。我雖不專業,看不懂技巧和鋪陳,不過畫裡清晰的感觸已經傳遞到我的心裡。我很清楚,她已經成功跨越自己的障礙,擺脫過去的夢魘,成為命運之外的人了。
「謝謝妳送畫給我,我很感動。妳先將畫留著,拿去參加展覽,哪一天有位年輕人出錢跟妳買,妳就用對方可以負擔的價格賣給他,再將獲利捐給我,這就是妳能送我最美好的禮物了。」我笑說。
從她眼低垂,我察覺到她的失落,於是又說:「妳的好意我心領了。這幅畫,有人比我更需要。未來當你遇到這個人,妳會懂得的。」
我們暢聊一整個下午,從她性格的轉變到諸多降臨的好運,又提到睡眠品質的提升,以及重拾對美食的熱愛。談話間,她笑了好多次,不做作的那種笑,很美,很舒爽。聽到她說正在安排環島之旅,我著實嚇到了,依照過往的她,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聽她如何規劃,如何找住宿,事先做好了哪些功課,決定要去哪裡品嚐美食,不由得為她感到開心。
如今的她能夠很自在地直視我的雙眼,不會輕易閃避目光的接觸,雙手的擺放輕鬆不失優雅,雙肩總是下垂,先前具備的悲劇氣息早就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明朗的光。
我喝著咖啡,向後靠著椅背,專注欣賞她的自若和晴明。
那正是我不斷對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