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20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羅智成專題:(二)羅智成詩的傾談特徵:以《寶寶之書》、《黑色鑲金》為範圍

以1989的《寶寶之書》和1999的《黑色鑲金》兩冊詩集來看,羅智成在詩作中建構一位傾訴的對象是他的一項特色。這兩本詩集年代跨度很大,是他在這中間停筆了十年;然而此二詩集的傾訴傾向又使它們可以對舉並觀——此二詩集的作品都有打注音符號,也都是不訂個別的詩題而只有編號。

羅智成詩的傾談傾向,不只是從自己內心發出情緒的吶喊而已,而是反映了詩人渴求被「他者」諒解與支持的心理,這我們可以從羅智成的「流派」說起。

中學國文對臺灣現代詩史的認識,可能仍籠罩在所謂「四大詩社」(《現代詩》、《藍星》、《創世紀》、《笠》)的框架,然而包括前行代和他們的學生輩(差不多是我們俗稱的「嬰兒潮世代」)其實四個詩社都會跑來跑去串門子;羅智成也是位難以歸類的詩人。

如果真要將羅智成歸納為「某派」,可能上承楊牧老師是一種可被廣泛認可的歸類。四大詩社的前行代各有流離來臺的背景,思鄉或者戰爭的經驗與白色恐怖時期的壓力是他們心靈上不可抹滅的一種背景。而楊牧則可以超越於時代的濾鏡,是能發抒真摯的抒情,也緣於他深厚廣博的知識背景。在《十二星象練習曲》組詩中,楊牧就有「露意莎」這麼一個對象;同樣會被歸類為「楊派」的楊澤則是在《薔薇學派的誕生》有一位念茲在茲的「瑪麗安」。其實他們可能都習自法國詩人紀德——紀德《地糧》中的「奈帶奈靄」就是他訴說的對象,而紀德在現代主義風行的60年代臺灣也是文青們的偶像。

羅智成用他姓氏中的「ㄌ」探索自我、釐清自我、與內在自我對話;自覺性強烈的人,往往會有意識地面對自我的變化並且企圖自我覺察變化的脈絡——這種脈絡可以由外在因素促發,但終歸要回到對內在自我的細細爬梳。

《寶寶之書》代序,〈關於寶寶之書〉
「寶寶」,我最親愛的第二人稱,出現於一九七三年底的作品「點絳脣」。關於她(他)的靈感來自青年詩人對理想異性、理想創作生活或理想知感經驗的嚮往。隨即成為一切可能聆聽者的暱稱。
當這名字被信賴地喚出,或被想到時,青年詩人努力杜撰但未成形的遭遇,便附身於他所期待的對象,十分親密地靠上前來。他們曾經是戀人、孩童、神祇、同志或導師,或自己。或可能成為戀人的人。
向這些親密而虛擬的對象傾訴,主要是因為要表達的事物太細瑣,不是極關心你的人不會傾聽;要表達的太幽微,不太瞭解你的人無法深切體會。所以寶寶之書成為一本美滿的書。因為作者預設並間接描述了這樣一個完美的傾聽者的存在。
有了完美的傾聽者,我們自然也會有說不完的完美經驗。

羅智成有一個詞叫「精緻的靈魂」,也即是「太細瑣」又「太幽微」的自我內在聲音。

《泥炭記》,15
既然暸解與改變都不可能,親愛的ㄌ,我相信,寫信給你,對我而言,只是文獻意義。
留給漆黑的墓穴去研讀。
我憂傷地謄寫、著述……一些除了不存在的你,沒有人會尊敬的東西……
雖然,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不能在興高采烈的時辰寫信給你,甚至,想起你……你之於我,就像我之於閱讀我的人,重要,卻被急於逃避、忘記。
但我一直為你製造、傳遞這些真實、不實的訊息。

「ㄌ」就是羅智成自我的分身、自我的脆弱,其實並不存在一個現實中的「ㄌ」,所以用「羅智成的自我」向「親愛的ㄌ」傾訴,既是「羅智成」這個人的反映,所以是「真實」的;也是假託一個分裂出來的對象試圖重新建立一個人格,所以也是「不實」的。

早在《光之書》時期,羅智成就希望透過「Dear R」來探索自我、建立自己的主題性:

《光之書》,〈青鳥(談孤寂)〉
Dear R,我忘掉姓名來與你傾談,談孤寂。
Dear R:請讓我繼續留住,讓我蜷伏案前,你繼續說,再十年,再久。我想和你談論孤寂,這次,我們跌進女子們的匿名,我們談論園藝,反對盆栽。
Dear R:讓我輕輕喊你,在暮年的時候,握著你的名字入睡。

那時候他要假設生命中會有一個「Dear」愛戀的對象,所以說「女子們的匿名」;因此《寶寶之書》的序中才說這是「青年詩人努力杜撰但未成形的遭遇」。

榮格心理學有所謂理想女性「anima阿尼瑪」和理想男性「animus阿尼瑪斯」的原型,他是分出「夏娃型、海倫型、聖母瑪莉亞型、索菲亞型」,將異性戀男性的「夢中情人」分出幾種基本的原型。

(羅智成後面就有一本詩集叫《夢中情人》,到時候我們會提到。)

這些阿尼瑪反映了異性戀男性的inner personality內在人格(渴慕生物性的夏娃、浪漫美的海倫、母性的瑪莉亞、智慧的索菲亞),而哪怕內在喜歡的是哪一種,異性戀男性在人際互動中有其persona外在面具,內外的互補即是這個人在現實中的實存實體。

羅智成哲學系出身,他的persona是理性、善辯的,所以互補的阿尼瑪「寶寶」是天真無邪的。

《寶寶之書》,8
廣場上積水綠滿了浮萍
大鐘指著百年前的黃昏
我在中學時掉了的車票
在零亂的街角掀動
創作的喜悅來到心頭:
在杜撰的新國度發現
自己早已來過的證據
寶寶
就像經由不存在的妳
我掌握到先前愛戀的遺跡

這首詩中很明白地寫出並沒有真的某位現實中的女性,被羅智成愛稱為「寶寶」;相反,「寶寶」是反映出羅智成自覺到過去的自我(有關「過去」的時間標誌線索很多:積水、百年前、中學時、早已來過、先前),原來「我」曾經渴慕過這樣的「寶寶」——疏離自負而善於辯證的羅智成,自覺到自己的變化,而設計出天真無邪的寶寶作為自己的理想。

以上都符合一位詩人的早期特徵:向內的、自我探索的;大概羅智成也還沒有談戀愛吧,所以《寶寶之書》是所謂「杜撰的遭遇」。到2002的「夢中書房」的建構開始,羅智成就沒有再用「寶寶」了,取而代之的是某個「你/妳」,而且常常是魅惑、荒淫的,「夢中三書」系列成形時詩人已步入中年,那位「你/妳」就化繁為簡,還原為一種辯證的對話機制。

《M湖書簡‧歷練》
具體愛著不具體的女子,對那些年輕的藝術家是多麽重要啊!親愛的ㄌ,那時他們其實是緊牽著一隻溫柔的手,伸足去探測創作的深淵。

《M湖書簡》是《寶寶之書》到《黑色鑲金》之間的散文集,當時羅智成在美國留學,也有講到自己用「ㄌ」測驗自己的創作,看能用談論愛戀發揮多少自己的藝術能量。

反思自己如何寫給一位對象——哪怕那叫R、ㄌ還是寶寶——也就是在反思自己訴說自我思維的能力。

我們再看幾首《黑色鑲金》中反思創作的詩。

《黑色鑲金》,3
我們創造、創作(自己的小小文明)
以抵抗外界的進逼——除非我們讓步或答應——

身為詩人,如果不能用寫詩來突出自我,那還是詩人嗎?

《黑色鑲金》,92
戀人們迅速變遷
我們的愛情與文明
終將因過度精美、遲疑
太多艱深詞彙
難以流傳下去

也可以消極地擔憂創作的有效性。

《黑色鑲金》,54
都市繼續荒蕪
糟糕的作品們廣被捧讀
我們只有在
另些糟糕的作品中
讀到零星的反抗

但這不是詩人在擔憂自己創作的詩沒有市場,不是那種世俗的擔憂;而是我們前面講的「精緻的靈魂」會不會有可能被磨損,而妥協成了「粗糙的靈魂」。自我是太「細瑣」且「幽微」的,如果不維持「文明」的自我意識,自我會遲鈍、流失,無從探索深度厚度而流於淺薄。

《黑色鑲金》,53
就這樣,我把妳安置在第五十三首
每當我翻開這一頁時
妳必翩然出現、以我不曾用文字寫下的
那種柔情、美麗、神采……
而別人翻開這一頁時
妳翩然消失
除了文字什麼也不是

一個人的自我只有對自我有意義,就好像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特別在乎、喜歡的一個數字,也許「53」就是羅智成的一個偏好,當羅智成的「我」翻到《黑色鑲金》的第53頁就會回到對某個「妳」(仍然是anima)的心境,「妳」的「柔情、美麗、神采」只對羅智成有意義——詩只對詩人自己有意義。比如我們其他讀者,甚至根本沒讀過、不認識羅智成的一般人,「53」可能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或許我們能夠共鳴:某一個代號引起我們的某一種心境,這種「代號-心境」的連結關係其實是可以想像、可能呼應的。比如有人喜歡「7」、「13」之類的,可能是所謂lucky number,也可能你就是覺得某個數字很好、某個記號很好,提到它就喚起你的某種情感——因此讀《黑色鑲金》或其他一些羅智成的詩,詩迷乃至一般讀者仍能夠「有感」,不必然要靠具體人事時地物資訊作背景。

當然,大的時代背景或文化知識,我們是經過教育與常識能有所共鳴。隨著人步入社會、拓展人際與視野,社會化的完成也會帶來詩人社會性的增強。羅智成是學院走出來的詩人——我的意思是,跟洛夫、瘂弦那種隨國民政府離散來臺的詩人對比,並不是說羅智成就是個學院派——對於文化知識的背景也很理所當然是他可以取作資源的詩作素材。這也很符合一位詩人的發展軌道。下一篇我們就展開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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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寶寶之書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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