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執念與依戀之間──千早茜《透明夜晚的香氣》

幾年前，友人談起她當時失戀時的故事。

與男友分手的那一週，她患上嚴重的失眠。一個夜晚，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直至午夜時分仍無法入睡。最後她決定起身下樓，奔跑至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許多東西。她買的不是食物或甜點，亦不是酒品或飲料，而是專給男性使用的清潔用品，有洗面乳、沐浴乳與洗髮精。

返家後，她抱著這些東西衝進浴室裡，打開熱水準備清洗自己的身體。她先是用洗髮精洗淨頭髮，接著將沐浴乳倒在手上深深地嗅聞著，然後搓成泡沫抹滿身體，當身上滿是肥皂泡泡時，她彷彿醉酒似地，渾身熱燙，整個人變得好輕，輕得幾乎失去自己。驀地，她渾身一軟，蹲在浴室地板上，雙手捧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她想念前男友身上的味道。

從前他每次洗完澡後，頸肩都有這款洗髮精與沐浴乳混合的氣味。每次兩人纏綿過後，她總會將鼻子輕靠在他的頸肩之際，深深地聞著，渴望將他身上的氣味納入自己的身體裡。

剛分手的那段日子，她開始過著復刻前男友味道的日子。除了沐浴用品外，她身上噴著他愛用的古龍水，洗衣用他慣用的洗衣精，甚至連食物也吃他所愛吃的。她讓自己的生活裡充滿著他的味道，用他的味道緊緊地纏縛著自己。

「這樣才能感覺他還在我的身邊。」她說。

「所以妳還愛著他嗎？」我問她。

「我只是想要忘記他。」她說。

在閱讀《透明夜晚的香氣》時，朋友說的那句「我只是想要忘記他」不斷於腦海裡浮現。

《透明夜晚的香氣時》描述一位失業多時，身心狀況不佳，心底隱藏著無法訴說的秘密的女主角若宮一香，前去應徵家事幫傭；而男主角小川朔則為雇主，一位染著藏青色身影的男子，性格如貓般細膩敏銳，他的職業是對氣味有著超凡感應力的調香師。故事裡，眾人前來委託他製造「香氣」，而香氣並不只是氣味，反而更似「慾」或「欲」的重現：有人希望獲得外遇對象身上的氣味，或演員渴望得到讓自己更融入演出角色的氣味，亦有讓重病者喚醒生存力量的氣味，甚至是充滿獸性般的血腥氣味等。此外，他還能透過氣味理解周身的人事物，看見人們自身都不一定完全知悉的內心故事，更藉此進行推理，嗅出兇案的氣息，於是，他能輕易地拆穿他者的謊言，獲知事物的真相。

然而，氣味僅能用於滿足慾望與看見真貌嗎？氣味對人或否還有更深的意涵？

關於氣味與人的牽繫，書中如此描述著：「香味會直接傳送到大腦的海馬迴，被永遠記憶下來。」更因浸淫的深度而有變化：「味道會越聞越想念，鮮明強烈的記憶會使人發狂。」

氣味最終都將成為一種記憶，而記憶若被反覆觸動時將使人癲狂。無論是慾望，或者人事物的樣貌，最終都藉氣味留存於我們的記憶之中，而關於氣味與記憶的意涵，他如此說著：「香味是再次啟動的開關」。

再次啟動什麼呢？

在故事中，朔透過氣味，再次啟動一香渴望隱蔽的記憶，使她回溯至讓她深陷憂鬱的曾經，更藉由氣味領著她重新審視、釐清、整理過往無法面對的生命經歷，當被隱匿的記憶為朔所聆聽與承接後，一香內心的難堪傷疤也同時被撫平了。

香味讓痛苦的起因被開啟與重整，唯有如此，人才從中覓得訴說的可能，找到放下痛苦的方式，否則痛苦將被埋藏於記憶深處。面對深埋於記憶裡的苦痛，人總是避免想起，於是選擇欺騙自己，不斷對自己說，我並沒有受困於那些人事物，只要時間過去，總會好起來，然而並非如此。唯有喚醒記憶，找到與痛苦共處的方式，人才可能告別傷痛。

香味除了讓人留下記憶，也留下解開生命傷痕的暗語，唯有香味得以開啟記憶，亦僅有香味能夠治癒埋藏於記憶裡的，難堪且疼痛的傷疤。

後來再次遇見那位朋友時，朋友說她已經不再使用前男友愛用的物品。問起她契機是什麼，她說：「當時的我一直想要忘記，於是避免一切跟他有關的東西，後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在逃避。我那晚突然想起以前好像看過一部電影還是小說，女主角只要想念男主角時，就會用他用過的洗髮精，於是我就有樣學樣地做了。」

「這樣不會更痛苦嗎？」

「其實一開始還是想念他，想念到快要瘋掉的程度，但依靠著味道又能讓自己不至於崩潰。」她說，「但漸漸的就不那麼強烈了，記憶開始修復自己，我對於與他有關回憶不再那麼易感，像是以前在學校學過的，人對氣味會感覺疲勞，當對與他有關的味道逐漸適應後，發現自己對他的想念也愈來愈少。」她像是想起什麼似地：「或許思念也會疲勞，當我發現他確實不在我的生命裡。為了忘記他，唯一的方法原來是讓自己坦然地面對與他有關的一切。」

我們依靠某些事物思念，也在思念裡學習告別。

作者描繪朔在書中面對思念與情感的佔有慾時，藉由他的口吻說了一段話語：「想知道執念和依戀的差別。」而面對二者的差異時，他如此說道：「即使對方討厭也不放手，那是執念。依戀有點太溫和了我沒辦法解釋清楚，不過執念是陷入只看得見自己的狀態。」

在生活裡，人們經常只看見自己，即便面對記憶裡的痛苦，我們經常只看讓自己感覺幸福或受傷的部分，而忘了一段記憶的產生，往往不會只有自己，必然有著自身以外的人事物。記憶巧妙地傳達出我們所執念或依戀的真貌：執念著自己的感受，一心欲求他人滿足我們所要的一切；或是依戀著對方的存在，全心全意地想要為對方付出，渴求對方接受我們。

二者皆自傷也傷人。

《透明夜晚的香氣》描繪我們對味道執念與依戀。味道不只喚醒我們的記憶，更讓我們覺知記憶裡有獨屬於我們的秘密與傷痕，我們的痛苦與慾望，幽微不可言說，唯有面對了它，我們才可能找到撫平傷疤的方式。

直到那一刻，我們終將了悟，氣味或也不是永恆的。當告別了執念與依戀的曾經，我們可能會偶而回首，懷念當時的瘋狂，但也同時決心邁步向前，尋找另一個教我們著迷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