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十五分》

夏夏，著有詩集《德布西小姐》、《小女兒》、《鬧彆扭》及編選《沈舟記 — 消逝的字典》、《一五一時》和《氣味詩》詩選集。小說則有《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首部散文集《傍晚五點十五分》獲得 2020 OPEN BOOK 年度中文創作獎。

《傍晚五點十五分》（2020）

這是我第一次閱讀夏夏的作品，夏夏主要以詩作著名，筆者一直以來較少涉略詩集作品，有幸能藉由首部散文集《傍晚五點十五分》認識到夏夏這位詩人。

這部作品寫實地記錄了作者的生活日常，她不只要打理自己的家庭和剛出生的小孩，還要同時照護患有失智症和糖尿病的父親。作者一肩扛起這些生活重擔，大小瑣事從四面八方無情的夾攻下，閱讀和寫作是唯一可供短暫休憩的心靈湖濱。日常食物的美好印象，撫熨了有口難言的苦澀，卻無法忽視每個人可能都會面臨的一道人生課題 — 你願意付出多少的自我，無怨地照護生活無法自理的親人，以成全親人最後善終的心願？

投射

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以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角色邦迪亞上校牽引全文。邦迪亞上校從戰爭中回到馬康多鎮後，晚年足不出戶，鎮日在工作坊內將金幣鎔鑄成小金魚，每完成 25 尾，便再次將它們重新熔化打造，不斷反覆度過餘生。

邦迪亞上校的生活，就像是作者患上失智症的父親 — 才剛吃完了飯，就又在問吃飯了沒；才剛出門散步回來，就又想外出走走。同樣的問題，一再地重複發問，作者雖然已經知道父親接下來會說什麼，卻只能壓榨耐心聽著，因為一打斷父親要說的話，他就會感到委屈生氣。將父親的病徵，投射到經典的文學意象之上，成為作者在折騰的現實中，唯一的精神喘息窗口。

吉普賽人麥奎迪說：「你的夢想太多，命運無法消化，導致血糖太高。」
邦迪亞上校不以為然，仍舊照三餐做著甜甜的夢。

閱讀有時

特別喜歡作者在不同人生時期閱讀湖濱散記時的心態變化。作者在她第一次離家外出租屋時，接觸到《湖濱散記》，第一次閱讀時，作者對於梭羅的理念及生活方式甚至是感到厭惡的程度，認為他的生活方式根本無法在現代社會中實現。

時隔多年，作者第二次閱讀《湖濱散記》，開始可以贊同梭羅的簡樸生活理念，但是心中還是有許多疑慮 — 這傢伙說穿了不就是個遊手好閒的人嗎？不用工作、不用養家，所有責任都丟棄在森林之外，人類社會真的能夠這樣運作嗎？還是這只是少數人才能擁有的特權？

第三次閱讀《湖濱散記》，作者開始可以深入品味到梭羅的生活理念，梭羅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去發掘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父親的、母親的、或是鄰居的，這種自由是靈性上的覺醒。作者陪伴著父親經歷了生病、喪妻、變老的過程，漸漸體會到生命的真實，或許我們無法抵抗生命的際遇，但是我們可以決定將自己的心靈安放在何處，唯有心靈獲得安穩，生命才得以展現力量。

梭羅在兩個世紀前突出的理念在任何時代無疑都是過於理想化的，但透過他在湖濱的嘗試與紀錄，為我們留下「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保留這種可能性，是讓生命再度恢復轉圜的彈性與機能的方式。

每本書都有適合與它相遇的時機。

煮食

作者描寫食物和烹飪過程的功力非常了得，閱讀時雖然只能動用眼睛來接收文字，五感卻好似親臨現場，不只耳朵能聽見烹調食物的劈啪聲響、鼻子能聞到食物愈漸濃郁的香氣，嘴巴甚至能感受到咀嚼食物的口感，不禁讓人垂涎三尺。

烹調竹筍湯是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環節，竹筍需要從冷水開始煮滾兩次，可以在水中加入生米吸取苦味，才能煮出鮮甜的竹筍湯。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學習到實用的烹飪技巧，一度讓筆者想要嘗試下廚應用，但是為了家人的安全，還是按奈住了這個衝動。

另一個私心喜歡的環節，是作者描寫自己對於黑輪（或稱甜不辣、天婦羅）的執著，堪稱「黑輪系」畢業，對於黑輪形狀、烹調方式、以及下嚥時所選擇的沾醬都有講究。筆者身為北部人幾乎已經預設黑輪就該是北部的樣子，卻不知道原來南部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黑輪世界，之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高雄一探究竟讓作者念念不忘、所謂「賣黑輪的」攤子。

張西在新作品《是花季的關係》中寫道，生活並沒有好壞之分，最好的生活，取決於我們是否甘願於每一天。在夏夏身上我看見了這種甘願，以「雖千萬事，吾往矣」的堅定，踏實地面對屬於她的每一天，雖然這樣的生活令人感到困頓疲倦，情緒滿溢無處宣洩，但是只要還能和家人分享一桌美味、充滿回憶故事的家常菜，就又能拾起迎接明天的勇氣了。

這是第一本書讓我深刻地體會到長期照護對照護者生活所帶來的壓力與影響，隨著醫學不斷進步，人們壽命逐漸延長，長照議題會需要更多的關注和重視。因為華人的孝道倫理觀念，讓社會普遍認為兒女犧牲自己的生活來照顧生活無法自理的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個觀念甚至反過來成為一種情緒勒索的武器，好像只要兒女不能親力親為、晨昏定省地在旁服侍，就是不孝、不愛的表現，卻忽視了照護者的身心靈也需要受到照顧和支持，一手將他們推入心力交瘁、孤單無助的深淵裡。

延伸閱讀

• 《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1967）by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 • 馬奎斯的魔幻寫實的代表作品，筆者一直還沒跳下去看，之後看完這本書再回頭來看夏夏這部作品應該會更有帶入感。
• • 敏隆講堂在 2023 年曾舉辦〈百年孤寂 10 講〉的論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搭配服用。

• 《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1854）by Henry David Thoreau
• • 梭羅的代表作品，就像夏夏提到的，雖然不一定能完全在現代社會中實踐梭羅的生活方式，但是他確實寫下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去激發我們思考生活之於我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