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廳駐事─遺物(1)

丈夫過世的時候留下了許多雜物，算了算至今已經半年多了。並非是我疏於收拾，懶惰這種詞彙向來和我沒有關聯。事實上，我在家務上稱得上是相當勤奮了。只是從他倒下的那天起，不知為何，我的生活中總有無止盡的待辦事項清單得完成。從入院到入殮，一下子是保險給付的處置、一下子是遺產稅務作業，一下子又是喪禮哪裡禮數還沒周到，東奔西波忙了數了個月。直到塵埃落定後，為了回歸正常生活，還得打起精神回到職場工作。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我並沒有計算，只知道每天進了家門脫了鞋，臉上除了精疲力盡外，什麼都看不到。

「原來人死了也這麼麻煩。」

我並沒有說出聲。只是我常常坐在餐桌另一頭，對著空無一人的位置上囁囁嚅嚅，不知道抱怨這些有什麼意義，早我先走一步的他根本什麼也聽不到。

這張餐桌是我們在初次搬來這裡的時候，兩人一同到二手店挑選的，本來先生還嫌顏色老氣，他總認為那深褐的光澤用來當餐桌顯然有些過於暗沉；圍著桌邊還雕著象徵福氣的蝙蝠和卷雲紋，活像是從異世界擱淺在現代大樓裡的一隅。和家裡其他家具擺在一起，理所當然地形成相當突兀的存在。他總說如果我們有孩子，這桌子就像是正在青春期的鬧脾氣的孩子。彷彿想彰顯自己的特色，整天只想表現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

我們也的確把這張桌子當孩子一樣，結縭十多年來，夫妻倆最常相處的時光都在這張桌子上。無論是日常三餐、假日讀書、半夜閒著無聊起來滑手機，通通都坐在這張桌前。到最後，房內傢俱在十多年間來來去去，就是獨有這張桌子捨不得丟棄。

我撫摸著桌面，想起了那天。

從他的手機號碼撥來電話，接起來時話筒那頭卻不是熟悉的聲音，而是一個聲音有些粗曠的陌生男子，他問：「劉育祥先生的太太嗎？」

我應了聲說是，他繼續說下去：「我這邊是立光派出所啦，剛剛劉先生走在路上突然倒下來，有熱心的路人幫忙叫救護車，現在劉先生意識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手機裡面的有妳的號碼。醫院位置是……」

我的耳朵只聽見「突然倒下來」五個字，後面什麼也聽不清楚了，一度還以為這是詐騙集團開的玩笑，當通話切斷的時候神智還處於恍惚的狀態。當我又被電話聲拉回現實的時候，這次換成醫院打來，直到電話那頭聲音逐漸清晰，急迫地要我的回應時這才驚覺——原來這是真的，這並不是我的幻聽。我的內心裡在轉眼之間閃過無數種可能，他的身體一向健康，沒有任何嗜酒和抽菸等等不良習慣、飲食正常，甚至假日還有固定的戶外運動，怎麼可能突然會倒下？

也許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

也許是最近熬夜睡眠不足？

也許是……

不論是什麼原因，我知道細究這些也無助於事。勉強打起精神換好裝，帶著衣物和可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到醫院時，這才發現情況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是蜘蛛膜下腔出血。醫生在我的面前展示X光片，不疾不徐地說明著病情，然而我根本看不懂也聽得一知半解。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相當突發的疾病，而且異常凶險。雖然及時送到醫院搶救還能維持呼吸心跳，但以他現在的狀態——

「劉太太，我們會盡力。」醫生掛著微笑看起來有點牽強，彷彿在說著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話。

我站在原地雙眼看著前面，耳朵接受到的全是轟隆轟隆的我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不理解。公婆帶著水果要探視，殊不知連一面都見不著，只能隔著一道冷冰冰的金屬門唉聲嘆氣；我什麼也都聽不見、什麼也無法理解。看著他沒再張開的眼，平靜地像是睡著似的，只是胸前沒了起伏，大概也沒了痛苦，我的心跳好像也跟著緩緩降速，蓋上了一層糯米色的霜，脆弱又寒冷；我什麼也都聽不見、什麼也無法理解。銀箔貼在粗糙的棉紙上，一張張緩緩燒化，我眼睜睜的看著他送進爐中，化作任何人都認不得的樣子，雙手無力地捧著他到下一個專屬他的居所，最後我獨自一人回到家裡，然而我卻覺得自己始終沒有到家。

我彷彿從未閉上眼。

我的記憶停留在接起電話的那一刻，那一句：「劉育祥先生的太太嗎？」

我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不理解……

我在空得可以聽見回音的家裡縱聲大哭。

※

影印室的碳粉味是令人安心的氣味，讓兩坪大小的空間充斥著毫無虛假的溫暖。除了持續運作的影印機外，四周還有碎紙機和疊放影印紙等必需物品，我身處A4紙疊起的城牆裡穩穩地被包覆著，足以令人忘記時間的流淌，能夠短暫地把自己從現世抽離，懷念在我生命中曾短暫在此溫存的時光。

我想起自己和他的初次交談就是在公司的影印室裡。那個時候他常常用紙捲起的棍棒敲我頭假裝訓斥。我笑嘻嘻地回嘴，因為他的多管閒事，讓我們發生了很多接下來意料之外的發展，在影印室裡做了任何人都不會在這裡做的事，包含求婚在內，這裡發生的一切總是足以讓人雙頰潮紅。

「組長……妳好了嗎？」我彷彿從夢中驚醒，肩膀震了一下。轉頭看，原來是同事也要使用影印機，不知道她站在後面多久了。

「好了。抱歉……。」我趕緊退出，狹窄的通道容不下兩人，彷彿在提醒我「是時候該退出了」，我不禁皺了眉頭。

所幸影印室距離我的位置有點距離，足夠讓人一邊走著一邊搧去圍繞在腦海裡的念頭。

我揉著令人感到沉重的腦袋回到座位，正打算先喝口茶，便看到一張白色信箋四平八穩地放在我的桌面。儘管沒有特別去聞，依然能感受到上面帶有一點香氣。我坐下來仔細端詳那張信箋，嗅了嗅味道，似乎是樟木之類的香味，看得出來信箋的主人品味不凡。上頭用工整的藍色字跡這樣寫著：

敬啟者

敝店於去年四月時，曾獲劉先生出售之重要物品，謹以此信函通知夫人。

劉先生生前曾囑咐，待其身後由夫人親自購回。

敝店深知此物品對夫人而言意義重大，特此邀請夫人有蒞臨舒月廳商談遺物的處理事宜。

本店將竭誠為夫人服務。

敬祝

鈞安

書信的末端屬名「舒月廳駐事 藍月淨」。

去年四月？那時候他的身體還沒有異狀。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那時候如果有多一點跡象那就好了。至少事情就不會這麼突然……

我趕緊搖搖頭。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把焦點移回這封信，左看右看，不論如何上面寫的話實在讓我摸不著頭緒。首先，那所謂的重要物品指的是什麼？信上並未明說，只說那項物品對我而言「意義重大」這樣曖昧不明的話。我努力回想去年那段時間內，他有轉賣了什麼東西嗎？再者，信的結尾落款的舒月廳駐事又是什麼意思？是店名嗎？如果是，那至少也得留下地址吧。然而我將整張紙翻來覆去好幾回都沒有看到，如果有心邀請人拜訪，那麼最起碼也應該留下地址吧，這是連小學生都懂的常識。

「就算是很有禮貌好了，」我摘下眼鏡揉眼睛，「不知道地點在什麼地方也是沒有用啊。」

我格外感到懊惱。因為信的上頭提到了有關他的事情。我壓根沒有想過什麼遺物的存在，這種事還是由第三方來告訴自己，聽起來就更讓人生氣了。我將信蓋了起來開始忙碌，想趕快忘記這意外的插曲。

下班時間到了，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路燈濛濛地照射在馬路上，剔透的雨像線一樣隨著光亮撒在路面，車子一輛輛掃過，揚起的水花成霧。又是討厭的下雨天。早上天氣預報明明說不會下雨的。

今天沒有帶傘，搭乘電梯下樓後還得走過一段路才能到捷運站。我不想淋雨，不斷滑著手機反覆查看天氣資訊，一邊祈求老天趕快讓我回家。然而這雨看來短時間內都不會停了。我看著時間，再晚一點回家可就來不及準備晚餐了——

準備晚餐……？

好像也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是一個人住嗎？

「我到底在想什麼啊……。」已經數不清第幾次了，我總是以為家裡有人在等自己。

我踏入雨中準備離開，眼角立時閃入一幕奇特的畫面。

「怎麼可能？」我對自己所見感到訝異和困惑。我工作的地點是靠近台北火車站的知名商業辦公大樓，這裡的外牆是用大理石沏上的磁磚，挑高的大門讓進入這裡的人無不感到宏偉，緊鄰在旁的是知名的連鎖速食店，我每天的午餐幾乎都在這裡解決，所以我無法不一眼就注意到這個現象：

一道破舊的木門出現在大樓門口和鄰居建築物的縫隙處，彷彿鑲嵌在大理石磁磚上，一切自然得好像太古之初便存在於此一樣。既是格格不入，卻又渾然天成。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木門上的那塊直立門牌「舒月廳」。我感到口乾舌燥，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眼前的景象。

等到我回神的時候，手已經握上了門把，嘎吱嘎吱地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