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也就是民國73年的光輝十月,我進入了台北啟明學校就讀,從此開始了我的九年盲校生活,那年我八歲,往後的九年間將近三分之二的日子,我都是在這裡成長。那時的台北啟明學校位於敦化北路與長春路口155巷的巷子裡,至1992年夏天過後就遷往現在的校址天母忠誠路二段207巷當中,我所分享的都是1984至1992那幾年,所聽所聞及一些自己記憶中的故事。
他放下手上的書本,端起桌上的濃茶輕輕啜飲了一口,時間大概是八點出頭吧!雖然下午曾下過一場不小的雨,但天氣依然悶熱,悶得讓人有些煩躁。在這個季節只要下過雨之後,入夜的學校總有成群的白蟻亂飛,在不經意的時候就會有隻白蟻掉到頭上、掉到衣服裡,其實真的很不舒服,而學生們大多會在教室裡的燈光底下放一個裝滿水的水桶,這不知是哪裡來的方法,事實上這些孩子們並不知道這方法一點都不管用。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走出辦公室,今天輪到他值夜,今晚他必須留宿在學校裡,其實在九點半晚點名之後,宿舍的鐵門會被拉下,然後學生們通常不知他去了哪裡。他習慣任何時候都穿著西裝與那雙擦得乾乾淨淨的黑皮鞋,皮鞋在一樓空蕩的走廊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顯得有些突兀,說實在的他長得並不高,嚴格來說應該說是長的很矮,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皮鞋踩踏地面的聲音卻永遠是那麼沉重,他穿越辦公室旁的穿堂,走向學校的前操場傳達室的方向,那裡還會有另一位值大夜班的警衛,想必是想要去打聲招呼吧!這個時間樓上的學生們都在晚自習,通常這個時候,每位值夜的教職員們都必須做例行性的巡視及點名,而他很習慣先走向校門口的傳達室跟警衛打聲招呼,然後再沿著傳達室旁邊的樓梯走上一條不算短的長廊,再次經過自己的辦公室,走向另一側的樓梯逐層巡視一翻。
走在前往二樓的樓梯上,他絕不會想到再一兩年以後,學校會增加編制,會有輪流值班的生活輔導員,到那時候,他也就不再需要值班了,也就無法在每次早點名的時候,像當兵一樣跟學生們訓話,也無法再喊著肅立、稍息、向前看齊,更無法帶著學生唱著「時代在考驗著我們,我們要創造時代,革命的青年團結!奮鬥!一起來!」。他並不是真正的老師,而是學校的職員,但他喜歡大家依然稱他一聲老師,而不是像其他職員,就讓大家稱呼他們叔叔或阿姨,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很像自己就是台北啟明學校的教官,但事實上啟明學校根本就沒有教官,因為在這裡並不需要上軍訓課,不過他就是喜歡值夜、喜歡留下來跟學生在一起,點名時那種號令學生的感覺,給了他一種很大的爽度。
二樓及三樓學生們的教室都在這裡,在這裡大家可以從小學一年級一路念到高中畢業,他每間教室進去點名,然後要每位學生都大聲地回答「有!」。有時他也停下腳步聽著學生們的對話,坦白說那有點像偷聽,因為大多學生是看不見他的,就算看得見一點的學生也沒法一下就看得清楚,不過無論如何,那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樂趣。
學生們總愛穿鑿附會的談論學校曾經是刑場,又說也曾是日治時代的墳場,說著哪裡哪裡曾鬧過鬼、有誰曾經遇見等等,當然這些有的沒有的從也沒有人真去證明過。那時才小學三年級的小黑,就曾經在禮拜天晚上聽著學長們說著那些鬼故事而無法入睡,那天晚上小黑的這間房間其他室友都還沒回來,只剩下他一個,他睡得很不安穩,滿腦袋想著都是睡前學長講的那個煞有其事的鬼故事,到了半夜突然聽見靠近後陽台馬路上,傳來那極為陰森的聲音喊著「肉粽、肉粽、燒肉粽…」,小黑煞時情緒潰堤大聲哭了出來。
說起來實在是學長的不應該,小黑從家裡回到學校這天,一進校園就聽見學校後方傳來孝女白琴淒厲的哭聲,搭配電子琴不協調的節奏。那時學校周圍都還是尚未改建的眷村,再加上那時的人喜事喪事都習慣很大聲不管別人,於是喪家做七的聲音就很輕易的傳進校園。這下學長便借題發揮,說是往生的老先生是個好人但也很愛捉弄人,啟明的同學們常在路上遇到他,他雖會主動幫忙大家,但也總愛故作有趣的捉弄一下大家,還跟小黑說你的房間離喪家最近,說不定老先生晚上會飛來看你一下喔!
走向三樓的台階沿階而上他,也覺得有些毛毛的,其實不太確定是為什麼?好像對於這些穿鑿附會的事情自己也信了幾分,樓梯越往上,心裡也似乎越多了一點忐忑,他的腦海又浮起了某個值夜的夜晚。那晚學校裡特別的安靜,每個教室裡學生似乎都非常認真的晚自習,就算是有交談的聲音,也都盡量壓低音量,因為隔天是本學期的期末考,自然地大家都慎重的在準備考試。
六月火燒埔就是形容這種天氣最好的寫照,有些教室已經是空的,因為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已經畢業離校。九點半一到,他例行的在男生宿舍做了一次極為威武且有效率的點名,關上男生宿舍的鐵門再巡一次樓層,他可以到傳達室去跟警衛小酌幾杯,然後再抱著他的老舊文學入眠。他沿著樓梯踩著皮鞋咚咚咚的聲響、一階階地往上爬去,走在三樓的長廊上,聲音顯得空蕩而不真實,突然他在某間教室的門口瞥見了一雙像是人的腳,在地上一閃而逝立刻不見。他大聲喊「是誰?」,聲音在空氣裡就像跌入了深淵一般沒有任何的回應,教室的窗戶是敞開的,每個座位及角落也沒有半個人影,他不選擇開燈查看而是快步離開。
接下來往後好多年的時間,同學們頻繁地傳著一個故事,那天有兩位並非駐校的高中學長,選擇不回家而留在學校裡,他們聽見從二樓慢慢上來的腳步聲,馬上平躺在桌子底下,兩位都還有微薄的勢力,發現他走進時,才意識到各自的一隻腳因為躺在同一張桌子下太擠的緣故而露了出來,所以馬上收回,只能說好加在天佑盲人,好在他終究選擇沒有開燈查看。
沿著三樓的走廊漫步走向另一側的樓梯,聽著兩側教室裡傳來學生們明朗而清澈的談笑聲,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真好這就是青春啊!來到了最後一間教室,那是學生們的按摩教室,他也總會停下腳步對著門內探頭巡視,在門內有兩具人骨,那是學生們學習認識穴位的大體老師,關於這兩位大體老師就從來不曾傳出任何的傳說。隨著腳步一步步走上四樓的樓梯,他心中的忐忑又更多了一些,不知是五樓空中花園吹下來的風還是怎樣一回事,總覺得四樓的空氣就是與其他樓層不同,畢竟在大人們的聊天過程裡,也總有一些不可思議的耳語。四樓的溫度總是比其他樓層較低一些,他的腦海又閃過了過往的一次經驗。
那是十一月初,秋天慢慢進入冬天的季節,也是總統蔣公誕辰剛過沒幾天,學校即將舉辦愛國歌曲比賽,總覺得有些厭煩,到時候又不知要聽總統蔣公紀念歌幾次。他常常在心裡想著,如果愛國歌曲比賽可以開放教職員參加,那自己肯定有機會靠著「夜襲」這首歌拿下第一名。不知道是第幾波的東北季風又來報到了,外面的雨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走上四樓的最後一個台階,左手邊便是學校的音樂廳,是大家聚會的大禮堂,所有校內重大的聚會都是在這裡進行。他盡責的打開音樂廳的門,一走進去就禿然聽見從頭頂上傳來咚咚的聲響,他下意識的退後一步,但咚咚的聲響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他定了一下神,再靜聽一下,他發現聲音從左邊跑到右邊,又從前面跑到後面,而且似乎不只一個聲音而是追逐的聲音,他無奈一笑,他懂了!那根本就是老鼠在屋頂夾層追逐嬉鬧,而此時他的目光望向正前方的舞台,又忍不住向後再退了一步,他很真實的看見舞台上的布幕動了幾下,沒有人的音樂廳、沒有人的舞台,布幕為什麼會動呢?他重重關上音樂廳的門,再次選擇快速離開。這時候,布幕後面雙手擁抱的兩個人,重重吐出一口氣,然後也快速的從後台的樓梯離開了現場。
他快步的沿著樓梯走下三樓,經過女生宿舍的門口走下二樓的樓梯,他深吸了一口氣,經過二樓的男生宿舍,他突然想起一個有趣的畫面而笑了出來。那是個夏天的夜晚,沒有電扇只有抽風機的男生宿舍特別悶熱,大多的男生也只穿著一條內褲,躺在傳統會吸收汗水的草蓆上睡覺。這天依然是輪到他值夜,半夜裡他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而從半夢半醒之間爬起來走向廁所。正當他滾滾土石流順流而下的同時,聽見隔壁傳來塑膠袋的聲音,此時他秉住氣息豎起耳朵專心的聽著,心裡忍不住地罵起了髒話,他媽的,盲人不用開燈,怎自己也就跟他們一樣忘記要開燈呢?塑膠袋的聲音不間斷的傳來,遠處還傳來拖鞋踩著地板的聲音疾步而來,小便池那頭傳來不知是哪個學生在上廁所的聲響,這時隔壁有人說話了。「是誰?是誰?你是誰?可不可以給我衛生紙?可不可以給我衛生紙?」去他媽的,人嚇人才真是可怕,他心裡想著卻依然不作聲。
在一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他停下腳步了,猶豫了許久,遲遲不肯抬起腳步,地下室的高壓電傳來不曾改變的頻率,那頻率在沒有人的空間裡,像是在持咒又像是在念經,聲音實在太規律了,規律得讓人感到焦慮。地下室的一側是大家用餐的餐廳,而另一側則是柔道場,這是學生們練習柔道的地方。
台北啟明的柔道隊是有名的,曾在許多比賽裡得到極好的成績,指導老師更是來自警官學校的超級教練,教練自己開口向啟明學校的校長要求,願意來教視障朋友柔道,更自發性地帶孩子們去比賽及檢定考,培育出不少黑帶及上了段數的學生,更為了孩子們而自費買了一台九人座的車子,帶選手們去比賽。但這柔道場上卻發生過一個令人傷心且一代又一代傳下來的故事。
那天中午學生們魚貫地在餐廳外集合等待進餐廳吃飯,幾位學生便在柔道場上玩耍,一位小學一年級的女孩也參與其中。進餐廳了,但座位上少了一個人,不久傳來救護車的聲音,每個同學都清楚地聽見救護車就停在學校的前操場,然後更聽見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到柔道場的聲音,接著救護車開走了,女孩也從此不再回來。只知道女孩被柔道場上不小心壓下來的巨大軟墊壓在下面,軟墊太厚了,女孩求救的聲音,被餐廳外等待進餐廳的同學們此起彼落的聲音壓過去了。
後記:
自從陸續與大家分享一系列「我的盲校生活」以來,獲得許多朋友們的回應,覺得非常開心,特別是許多過去啟明學校的朋友們,你們的回應更讓我感動,好多人都陸續回憶起屬於自己在啟明學校就讀的那段歲月。對我來說寫這一系列的主題,很單純的是把自己記憶中那段陪伴青春的一些點滴,透過故事的方式與大家分享,也因為是故事,自然也就是真實加上虛構,事實上在故事裡的每個角色也許同時是好幾個人物的縮影。且在書寫的過程中,我也不知不覺地上了癮,我嘗試著用不同的角度及方式來說故事,一方面給自己一些創作上的練習,另一方面也是著透過這些故事,讓我的眼名朋友們滿足你的好奇心,了解我與我的那些視障朋友們是怎樣學習的,而那些學習其實不會只有大眾所制式認為的辛苦,其實也是很有趣的。我們過去篇幅裡提過的愛彈吉他的學長,就曾擔任亞特蘭大 殘障奧運的柔道國手,上一篇提過的謝哥哥更因為有了柔道的訓練,而在一場車禍裡逃過一劫,至於我自己曾在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參加了一天的柔道隊,但實在覺得穿上柔道衣太熱了,再加上柔道場上的汗臭味讓我很不習慣,也自然放棄了。還記得以前柔道隊的同學們一早就起來爬樓梯,他們從地下室跑到了五樓,再從五樓跑到了地下室,來回二十圈鍛鍊體力,只記得那時候最羨慕他們的就是喝牛奶及吃好吃的麵包,就算是暑假他們也為了比賽而不曾懈怠。而今我覺得青春是如此美麗,青春是如此無憂無慮,那陪伴我最美青春的台北啟明學校一直在我魂牽夢縈時不斷迴盪。如果你喜歡這個系列也歡迎給我回饋,也邀請你盡量轉分享,讓我所觸及不到的朋友也一起來感受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