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張國榮離世,已經二十一年。在他發表第 21 張專輯《Printemps》的那年春天,我才剛出生。
於是悼念與想念都成了後話。
哥哥離開逾十年後,我在媽媽的唱片櫃裡翻到《愛慕》、《拒絕再玩》、《寵愛張國榮》⋯⋯,與羅文、陳百強、梅艷芳、葉倩文等一班歌星,哥哥靜默地留在時間的裂隙裡,染上過去的塵埃。
初中年紀,同齡的孩子開始聽 Super Junior、少女時代⋯⋯在筆記本上以注音拼成韓文發音、含糊地嚼著不明白意思的歌詞,我抱著媽媽送給我的第一台音響,一個人幽幽地在閉塞的童年的暗影裡,聽著似懂非懂的粵語歌曲。
每年四月,聽著大人對一代風華的追憶,在電視節目上看哥哥的紀念專題;再大一點,有了好奇,才讀起網路上對他離世原因的臆測(註 1),以及離世前夕欲見白龍王卻不得見遂不被拯救的小道消息(註 2)。
和多數後輩一樣,對張國榮真正的認識是倒敘的。我先是認識張國榮的八卦,接著聽見 Leslie 的歌聲,最後才在電影裡看見哥哥。
這時候我才連結起來,身穿白色背心、獨步旋轉的何寶榮,在自己的絕世臉蛋抹上人間脂粉的程蝶衣,腳踩紅色高跟鞋、搖擺熱舞的 Leslie,穿上亮片西裝、唱起情歌的哥哥,在香港街頭與唐先生牽起手的背影,都是張國榮。
1983 年,張國榮以〈風繼續吹〉一曲在香港樂壇闖出知名度,原曲〈再見的另一方〉(さよならの向う側)由山口百惠所唱,後由填詞人鄭國江為他填上粵語歌詞。山口百惠在 1980 年的隱退演唱會上以此曲作結;九年後,哥哥在告別樂壇演唱會上,也因為唱了這條歌,難掩其心中的哀愁與苦楚。
或許可以說,哥哥自 1977 年在亞洲歌唱大賽以亞軍之姿被挖掘出道後,十年來所走過的心酸與想望,都被他化作夜半歌聲,寄情其中。
告別演唱會上,Leslie 以組曲開場,從〈風再起時〉的副歌唱起「風再起時/默默地這心不再計較與奔馳/我縱要一依依帶淚/歸去也願意」,是 Leslie 在離開之前,回首自己十年一刻的茫然與困惑;〈由零開始〉僅僅只唱了一句「Will you remember me/就算是不得已」再接〈為妳鍾情〉全曲,是 Leslie 從曾經放浪不羈的少年,步步成為叱吒香港演藝界、至今無人能取代的巨星,但他依然擔憂自己終會被遺忘,於是掛住著歌唱,惦記著表演,將歌唱,獻給了藝術本身。
「為你鍾情/傾我至誠/請你珍藏這份情/然後百年/終你一生/用那真心癡愛來作證」──〈為妳鍾情〉的這段詞,不只是他對音樂的情感,更是身為歌迷的我們,對他的一片鍾情。翻讀著專輯的歌詞本,我才發現哥哥早已在樂音裡,化作清風,與我們隱隱地道愛,也訴說別離。
哥哥曾經在一段訪談中提到,他希望自己能和山口百惠一樣,在成名之際悄然離席,回頭過一段平凡安穩的生活。
「落寞寂寞的一個夜晚/重投平凡再見夢幻/但願是瀟灑告別/休說可歸返」──〈寂寞夜晚〉
他希望在見得一片繁華之後,也能歸於平凡,漫步在心心掛念的香港街頭,但小報媒體當然不曾想過要給予巨星個人空間。張國榮曾親見導遊帶著一票觀光客走到他家大門、介紹起他的住所,狗仔甚至私闖他的住處、偷拍他的生活空間⋯⋯即使哥哥曾說自己對房子沒有感情,因此經常搬家,但更多的是狗仔的追逐,都讓他感覺自己無論搬去哪裡,也擺脫不掉跟蹤。
2001 年,狗仔拍到張國榮和唐先生在深夜街頭牽手的照片,許多人形容這是「本世紀最感動的牽手」,但我卻無法忽視,在那時刻的哥哥,頂著的壓力與非議,那麼巨大。也可能,是他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裡,獨自思量,最後才決定離開這個已經傷害他太多的演藝圈。
留在金黃歲月裡的 Lesile,是永恆凝定的。但「永恆」是帶著悲劇的。正如這十年間的我,聽著 Leslie 唱的歌,看著哥哥演過的電影,他不再老去,也不會老去。他的生命在那年愚人節戛然而止,永永遠遠地留在了過去,哥哥幻化成的那陣風,便成了我們永恆的追尋。
2018 年,我曾到過一次香港。在夜晚搭著的士經過 Leslie 未曾再走出來的東方文華,經過 Ellen 跳樓的跑馬地一帶,踩過沒有哥哥手印的星光大道,搭上前往太平山頂的蠟像館。
Leslie 化作永遠的蠟像(註 3),冷清地站在一道,卻怎麼看也不像張國榮,更像是孤獨而悽楚的虞姬。這該有多諷刺。正如多數人記憶中的哥哥,是在王家衛電影中被拋棄的無腳鳥,或是《英雄本色》裡流著血、死在電話亭裡的子杰。他就像是悲劇的化身,遂決定將自己留在春天的街上。
我和 Lesile 的距離,這麼遠,卻又那麼近。所有與 Leslie 有關的影子,僅僅只隔著一片海,我甚至能幸運地從母親的回憶裡瓜分些許關於 Leslie 的記憶,可張國榮與莫文蔚合唱的〈只怕不再遇上〉,如今只剩下莫文蔚獨自登台;當王家衛再拍《繁花》時,僅僅只能以獨白(註 4)向哥哥致敬,再也無法邀請他來客串,眾人與哥哥一別,就是二十年。
身為歌迷、影迷的我,在近十年的迷戀裡百轉千迴,從一開始希望一切能由頭來過,希望他只是不在香港,去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或其他更遙遠的地方;也可能那年去到香港,沒有去他在沙田寶福山的靈骨塔,是我仍不願「真正看見」他的離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唐先生在十年前的愚人節,引蘇軾的《江城子》一段闕詞弔祭哥哥,蘇軾夢見亡故十年的妻子王弗,唐先生亦在這二十年間,獨自住在哥哥的故居,與摯愛生死契闊。
「我從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盯著窗外,飛過幾十個小鎮,穿越幾千里土地,經過幾千萬個人,我懷疑我們人生裡面唯一相遇的機會,已經錯過了。」錯過了哥哥風華絕代的那些年,錯過了曾經說過不變的香港,我才真正走上與 Leslie 道別、卻也與他同行的日子──當年情常在心,紅塵夢醒無憾──是每一次看見星河、憶起往事,都能想起當年的哥哥的臉,縱使我們從來都不曾共同歌唱過。
「我像那銀河星星/讓你默默愛過/更像那柔柔光輝/為你解痛楚/當你見到光明星星/請你想起我」張國榮──〈明星〉
註 1:當時有人傳言張國榮是因為拍攝《異度空間》而走不出戲中的撞鬼情節,也有人說他是在泰國結識了年輕的戀人,最後被下降頭。
註 2:白龍王在哥哥離世多年後,曾經透露當時不願見面的原因,是因為算出他的氣數已盡。
註 3:據說哥哥的蠟像不像哥哥,是因為多數的蠟像在製作時都是以真人作為比例,唯獨哥哥的蠟像是在他離世之後才製作的。因此,眾人只得依靠記憶,試圖還原哥哥的模樣。
註 4:王家衛在新作《繁花》中,邀請曾在《金玉滿堂》(1995)飾演哥哥的廚藝師傅的鍾鎮濤前來客串。
影像來源:張國榮國際歌迷會 Leslie Cheung International Fans Club
責任編輯:張硯拓
每年四月,全世界的哥迷都會想起那年令人心傷的愚人節。《釀電影》多年下來有許多關於哥哥的文章,《春光乍洩》的不羈、《霸王別姬》的迷離⋯⋯,還有更多值得一看的作品,在此整理成專題與讀者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