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2024)只創作了四部劇情長片的義大利編導艾莉絲羅爾瓦雀(Alice Rohrwacher),可說是當代電影魔幻寫實風格的一把手,她「古典而正統」的創作血液(導演的家鄉 Lazio 曾經是羅馬文化的主要發源地,而羅馬文化建構了當今的義大利文化),讓人感覺彷彿義大利黃金電影時期──義大利新寫實主義(Neorealismo)的復刻再現,完美繼承了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影像詩情。
艾莉絲羅爾瓦雀身為坎城常客,她的最新作《盜墓奇美拉》(La Chimera)於去(2023)年亦入圍了坎城影展的主競賽單元,儘管不像前作如《蜂蜜之夏》(Le Meraviglie)榮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幸福的拉札洛》(Lazzaro Felice)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般地在國際獎項上有所斬獲,但委實令人抱屈這是部受到低估的佳作。
《盜墓奇美拉》的故事講述著一位來自英國的謎樣考古學家阿圖(喬許奧康納飾),返回摯愛貝妮雅米娜的義大利故鄉。剛被監獄釋放、狼狽落魄的他馬上又被當地的盜墓團夥給拉攏寄生,冀求蹭用他非比尋常、能感知地下陪葬寶物所在地的超能力來大賺好幾筆。
簡單說起來,《盜墓奇美拉》是「義大利版本的莊周夢蝶」,導演則稱之為「疲憊的烏托邦」。希臘神話寓言不會因為你已預知了悲劇結局,就失去追尋故事本身的樂趣。導演巧妙地比喻道:「『命運』在義大利世界觀的邏輯裡,不僅僅是通過可見的方式,它可以用很多種有形、無形的方式出現來提醒我們,最終命運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自身。這與美國式敘事的『我們是自己命運的主人』的生命價值觀截然不同,義大利人會說他們知道『有一個命運』、『人們必須讓命運發生』,但或許我們不必然需要去『改變』命運些什麼,而是認知並體悟自己從中學習到並累積了什麼樣的生命經驗。」
對於主角阿圖而言,他不僅僅是文化外來者,更是被當地盜墓團夥或富商剝削利用的搖錢樹,當所有人都在夢想靠陪葬品暴富的當口,他想尋找的卻是「更珍貴的東西」。
「那些陪葬品不是給我們看的,是給亡靈看的⋯⋯」
片名中的「奇美拉」(Chimera)指的是神話中結合獅子、山羊和毒蛇的母神獸,來自於義大利的伊特拉斯坎文明(Etruscan Civilization),意指「期待實現的渴望」。伊特拉斯坎文化為母系社會,是崇拜女神、由女性主導的小型社會。導演述及她所居住的所在地到處都是伊特拉斯坎遺跡,她家房子的正下方正是一個伊特拉斯坎洞穴遺址。伊特拉斯坎人的宇宙觀與受它影響的羅馬文化非常不同,羅馬人為了「生者」而建造浩大的城鎮、競技場、偉大的紀念碑等,而伊特拉斯坎人是為著「死者」而建造,他們是很擅長隱藏寶藏的民族,將珍貴的文化遺產遺留在墓穴裡的雕塑、陶罐或壁畫上。
導演精妙交叉運用著多元的拍攝媒材,包含 Super 16mm、16mm、35mm 攝影機,分別豐富建構著法國電影新浪潮學運時期敏捷自由的影像質感、手持攝影機的律動感,以及宛若溼壁畫(fresco)的直觀,代表著一個逝去的世代。她甚至也運用了早期電影調整拍攝幀數或停格的技巧,如此電影考古學(the archeaology of cinema)的作法在在昭示著本片是她用影像所寫的一封情書,歌頌著我們所熱愛的一切美好過往。
這麼說來,主角阿圖宛若活脫脫地化身導演的代言人,對阿圖而言,古物代表著過去,代表著他所放不下(很可能已逝)的摯愛貝妮雅米娜,尋找古物其實是不願放下對所愛之人的眷戀,超乎現實地冀求尋找通往貝妮雅米娜所在冥界的入口,彷彿下至冥界、想將愛妻尤麗迪絲(Eurydice)帶回陽間的奧菲斯(Orpheus)。
每當阿圖「發功」尋找墓穴陪葬寶物的時候,攝影機便會物理性地倒轉,阿圖成了塔羅牌中正位的「倒吊人」(the hanged man),他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倒轉的(inverted)、傾覆的(capsized),代表著自我犧牲、等待與不確定。但阿圖似乎認定了這是他所想要、亦願意忍受的「必要之惡」,他成了一個能從根去看待草叢自土壤向上生長的人,一個能看到事物根源、並且一直在追尋根源的人。
這彷彿隱隱呼應著阿圖失去摯愛的心境。無論是倒掛的世界還是下探至地底追尋寶藏的彼方,都像是反照內心幽微深處鏡像般的存在,一個在電影敘事空間裡極度魔幻寫實的奇幻場域,卻反射出我們最真實的模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片中曾倒敘回溯過往,貝妮雅米娜對阿圖說:「你沒發現太陽一直在跟隨著我們嗎?」高掛天上的太陽,眾生平等地時刻照耀著阿圖眾人。巧妙的是,貝妮亞的背上就有一顆太陽刺青,因此貝妮亞米娜口中的太陽,也暗指著她自己。亦即儘管貝妮亞米娜已經過世,她卻從未離開過阿圖,始終照耀著他,帶領他走上「相聚」的道路。
這應該是導演對人世間所有關係,最溫柔動人的直面詮釋了。《盜墓奇美拉》毫不掩飾地向伊特拉斯坎文明(Etruscan Civilization)所代表的一切美好過往致敬,甚至阿圖回頭造訪岳母──(由大名鼎鼎的伊莎貝拉羅塞里尼所飾演的)莊園女主人佛蘿拉太太時所遇識、互有好感的幫傭單親媽媽就被取名為「義大利」(Italia),她其後被迫離開莊園後,即重新利用廢棄的公共空間,建立了屬於自己的伊特拉斯坎微型母系社會。
僅管失落、倒掛,死亡氣息如影隨形,現實、夢境與幻想的分野不再清晰可辨,被開掘出土問世的墓穴壁畫隨即氧化消失,究竟有形與無形事物的存在價值,哪個比較珍貴?導演藉阿圖的選擇說了一則辯證物質與精神世界孰輕孰重的愛情神話寓言,影片最後那條現實與夢境相互通連拉扯的姻緣紅線,為本片寫下極為浪漫動人的救贖結語。阿圖所試圖開挖的不僅是他人的墓穴,更是倒映自身的內心,裡面充斥滿滿的都是愛,就算與墓外的新鮮空氣交會後瞬間氧化、消逝了也不打緊,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往往無形而永恆。
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