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5|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紅色的啟程(起承)轉合——《城市紅狗》圖像分析

文/何聖理(「文青聊繪本」社團版主)

  《城市紅狗》原文書名是《CHIEN DES VILLES》,2016年於法國出版,2018年於台灣出版。這本圖畫書在台灣並沒有獲得廣大的注意,但我個人認為是一本很值得收藏的好作品。所以縱使討論他手感十足的繪圖風格具有相當的挑戰性,卻還是很想嘗試看看是否能夠提出有力的解析。


Norman Bridwell,1963《Clifford the Big Red Dog》



紅色的狗並非首次出現在童書中,大紅狗Clifford已經存在很久了,Clifford友善人類,與人類家庭共存,其巨大的身形時常造成一些困擾,但這是讓故事更有趣的特徵。




  作者Alexandra Gabribal和繪者Fred Benaglia共同創作的《城市紅狗》,並非是美國風格的親切大紅狗,而是一隻在街頭流浪、為了生存必須用獠牙與爪子與現實對抗的紅狗,在人類眼中,牠是一隻可怕、可惡的壞狗。


  在生物學上,我們從未見過鮮紅色的狗,在狗的族群裡,牠也因為「膚色」不同,並不被接受,這個紅讓牠成為形單影隻的異類。



  封面的右上角,有一位小女孩在黃色的光裡微笑看著紅狗,繪者輕輕用藍色的水彩掃過女孩的正面,加上影子的角度,可以看出她是處於背光的狀態,也可以推知紅狗是在暗處生活,而女孩的所在彷彿是一道門、一個出口(或入口),紅狗的眼中的黑色瞳孔朝向女孩,但眉毛的兩條線的角度、還有緊閉的嘴、僵硬的四肢與圍繞自己的尾巴,讓人覺得牠是不安的、懷疑的、防衛的,我們不知道牠的下一步是要轉向女孩,朝著黃色光的位置去?還是牠會別過頭去?


  紅狗身上的紅,接近原色,飽和度高,讓人有種不安、微微躁動的感覺,繪者Fred Benaglia應該是用水彩來作畫,感覺沒有事先用鉛筆打草稿,直接用筆沾染較濃的紅色顏料,直接將狗的形體畫在紙上,在某些肢體的交接處,例如下巴與身體、後腿與腹部的地方都有預留白色的間隙,待稍乾後再以較乾的筆沾黑色的顏料勾勒出線條,還有主角與背景之間也都留下了白色的縫隙,看得出他作畫的順序:先畫主角,再畫背景。他留下許多隨興的線條的軌跡,也有一些猶疑(游移)的重複塗擦的線條用來製造陰影(像是右後腿的位置)。


  在右上角的城市形貌,他用平面的黃色色塊簡化了城市風景,建築物也只剩下乾筆描繪的直線線條,呈現出較遠的景深效果。狗的野性和精心修整的人造景物形成對比,小女孩的尺寸和狗的尺寸也形成對比。透過狗的視線,我們會自然地注意到右上角的鮮黃色塊,小女孩的鮮黃色外套、桃紅色圍巾和毛球、藍色的帽子,這些元素都創造出上揚的氛圍,一開始可能會擔心小女孩獨自面對惡犬會發生危險的擔憂也被緩和了


  Fred Benaglia是雜誌的藝術總監,他擅長平面設計,在封面構圖上使用了色塊切割的方式,呈現塊狀分佈,並使用比較濃、飽和的方式上色,看起來有一種簡約的現代感,讓人想到柯比意的建築物。


  圖畫裡有高舉著雨傘的女人、揮舞雙手的男人......等等四個人物,三位都戴著高帽子,甚至還有羽毛裝飾,代表的都是城市裡有教養、有資產的族群,但是他們卻對著紅狗叫囂喊打,紅狗面無表情看著他們,身子向右,嘴巴沒有張開,尾巴向上(這是狗表示友好的意思),回應這一情節,不禁想問:誰才是張牙舞爪的那一方?


 繪者大筆一揮,直接滿版出血,怵目驚心,牠往上傾斜的雙眼,直視畫面外的觀者,是強烈的控訴,嘴巴的線條往下,表現出不悅、憤怒的模樣。紅色本來就有多重的含義,可以是危險、可以是熱情,在這個畫面中,透過往紙張四個角噴發出去的張力,讓我們感覺到如熊熊烈火的憤恨不平。



 後來,小女孩出現了,走在人行道的邊緣,好像在走平衡木,她伸展著四肢,仰著臉看著右上角,彷彿充滿希望。紅狗依然背對她,眼睛看向女孩的方向,翻找著垃圾桶中的食物。故事到這邊,我們會很好奇的是,為什麼小女孩總是一個人?她的家長呢?沒有人關心她的安危嗎?


  下一頁出現黃色的球,小女孩丟出球發出「砰砰砰」的聲音,紅狗身體不動,但黑色的眼球瞄向小女孩,「砰砰砰」的聲音透過朗讀,就會很清楚地感覺到節奏如心跳般劇烈震動,每一下都直擊內心。


  他想要嘴巴裡有橡膠的味道,

  他想要幫小女孩把丟出去的球撿回來。


  從這段文字可以讀出紅狗知道球的味道,牠知道如何玩拋接遊戲,揭露牠曾經與人類共同生活的過往,然而牠的視線和心的震動都透露了牠對一段關係的期待,但是牠不挪動身體,則是暫時想保持孤獨,因為再次被馴化是有風險的事。這段鋪陳讓人聯想起安東尼.聖修伯里在《小王子1》〈21.重要的事情是眼睛看不見的〉中的對話:


  「跟我一起玩,」小王子向狐狸提議......

  「我不能跟你一起玩。」狐狸說:「因為我還沒有被馴化。」

  小王子想了想,說:「什麼是『馴化』?」

這是一件經常被遺忘的事。」狐狸說:「馴化意味著『建立關係』......你現在對我而言,不過是個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萬個小孩沒有兩樣,而我並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對你而言,也只是一隻狐狸,和其他成千上萬隻狐狸都一樣。但是,如果你把我馴化了,我們就會彼此相互需要。在我眼裡,你將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是獨一無二的......」


  紅狗是狐狸,小女孩就是小王子。



  小女孩接連出現了幾天後,就不再出現,紅狗在城市的巷弄中四處搜尋,這時候建築物變得好大,紅狗變得好小,重複出現在三個位置,但我們不會以為是三隻不同的狗,而是可以知道是同一隻狗在不同時空的樣態,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閱讀動線是從左到右,所以會先看到在左頁中間偏上的紅狗,夾在兩棟建築物之間,然後往右頁看,在中間下方看到抬起頭的紅狗,順著牠鼻子上揚的角度,我們再看到蜷縮於暗巷中的紅狗,可以類比到電影鏡頭橫移的方式。


  過了五天,小女孩依然沒有來,不過其他流浪狗來了,他們向垃圾桶衝去,尖叫、長嚎、低吼,其中一隻狗向牠撲過去,想把牠咬死。



  繪者用黑色的顏料來處理另一隻充滿攻擊性的流浪狗之影,雖然是狗,但看起來很像是狼的形象,還有許多尖尖的形狀,像是牙齒、爪子、耳朵,繪者還刮出一些線條,看起來更野性、更有利爪的暗示,但因為沒有露出這隻狗的實體,影子的方向也不符合右側陽光灑落的方向,可推知並非是物理性的影子,如果是的話,就會從紅狗的地方向左投射,按照整本繪本的方向性與時間對應,左邊代表的是過去式,右邊代表的是現在進行式,這道如狼般的暗影更像是紅狗的往日幽靈。畫面右側紅狗的臉部表情已經跟封面或前面幾頁有很大的不同,牠輕輕閉上雙眼,嘴角往上微揚,絲毫不在乎背後可能的危險,背對攻擊者是一種消極的抵抗,幾乎放棄掙扎,也可以說,牠決意放下過去的糾纏。


  繪者在右頁以六個梯形的色塊,代表空間中不同的面、光影,右上角藍天白雲的小色塊,畫面中間藍灰色上窄下寬的梯形,搭配下方純白色的形狀,可以知道這是陽光灑落的位置,之前在暗處生活的紅狗,從左頁至右頁,向死而生,牠抬頭望著天空,看向光明,血的味道已經離牠的舌頭很遠了。



第六天,紅狗走出小巷,牠走了好久,停在人行道的邊緣,也就是小女孩對牠伸出友誼之手的地方,閉上眼睛的時候,牠覺得憤怒好像被細細的排水溝沖走了。


  在這張跨頁裡,繪者用了三條左下到右上的線條,勾勒出人行道的平面、立面、水溝,代表憤怒的紅色之水,和平靜的藍色之水各佔了2/3和1/3,透過紅狗的鼻子和右前腿的動向,我們可以推知水是由右上流至左下,而非左下流至右上,繪者在紅色和藍色的交接處,將顏料重疊,也讓腳掌在這個接點,讓我們感覺紅色從牠的身體流出,即將吸取平靜。紅狗與建築物的比例不像之前差距那麼大,這些建築物好像積木玩具一樣散落各處,繪者以色塊處理,熙來攘往的車輛用淡墨潦草的曲線帶過,好像那些車子發出吵雜的轟隆聲、喇叭聲離我們很遠、是很微弱的背景音,讓我們全心聚焦於紅狗內在的聲音。


  接下來的跨頁中的黃色球體從具象的太陽,瞬間轉換為抽象的符號,砰砰砰的聲音是風兒拍打門窗的聲響,同時也象徵紅狗的心門被撬開,牠的身體朝著左頁,本能性地想返回過往,但如同希望之光的黃色球體持續聲聲呼喚,牠轉頭看向代表現在、未來的右方,義無反顧地朝右方奔去。繪者讓紅狗的身體與影子之間有一段微小的距離,看似隨性的筆觸,實則精確地定位影子的落點,四條腿生動地朝向四個不同的方向,清楚描繪那股雀躍、彈跳、鬆弛的動感、愉悅的追尋,黃色球體彷彿生氣勃勃的精靈,引導著紅狗持續前進。


  第七天,牠覺得自己醒過來了,牠追著黃色球體到城外,追著自己的直覺,不回頭地跑,把過去的創傷和生活都拋在後面。


  牠浮在空中,耳朵往後飛起,地上有兩處較濃的黑色顏料,然後往外暈開,可以感覺到牠奔跑的速度感,還有輕快的節奏。那顆黃色球體,究竟是之前小女孩和牠玩的球?還是太陽?還是「直覺」?繪者在此賦予這個黃色球體多義性,觀者可以有多種解釋。


  最後,紅狗與小女孩重逢。小女孩的細髮從帽子底下露出來,紅色的頭髮在風中輕飄。


  他們腳下的桃紅大地上,繪者用筆刷出線條構成的淡墨,代表的是影子,根據影子的位置、角度與長度,可以推知黃色球體在這裏指的是太陽,但不代表前面是太陽。


  最後這一幕,揭曉了小女孩帽子底下是跟紅狗一樣的紅髮,也揭曉了小女孩跟紅狗一樣曾經被馴養,但後來被遺棄的孩子,她了解紅狗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再受傷,所以才有那麼多的憤怒,並且武裝自己,因為她也曾經走過這段路,所以她用愛等候著紅狗的轉變與到來,這時候的紅,跟跨頁二的紅色已經是完全不同的詮釋,不再是鮮血的顏色,而已經是愛的顏色


  1994年12月,三名探險者在法國東南方的阿爾代什河谷(Ardéche) 勘查石灰岩地峽,發現肖維洞穴中的史前藝術,創作者用紅赭色的顏料,混入血液和唾液之後,用小管子吸入口中後吐到岩壁上,勾勒出手的輪廓,那是人類最早使用紅色顏料的紀錄,是遠古充滿野性力量的紅


  紅色在文明史上佔有重要的角色,可以是暴力、可以是熱情、可以是警告,也可以是吉祥喜氣。《城市紅狗》選擇以紅色作為故事主角的顏色,大膽、鮮明,讓讀者從緊繃的情緒開始,逐漸隨著情結的鋪陳,逐漸改變對紅色的聯想,最後卸下心防,讓溫熱的、帶著氧氣的紅色血液進入我們的內心,是我覺得本書在色彩應用上相當有趣也很成功的地方。


  《藝術史的原則》中提到,「一旦線條作為界限的功能開始衰退,繪畫性的力量便介入。從此,一切似乎都被一股神秘的動勢點燃了生氣......繪畫性表現的要旨在賦予不確定的性質,形式開始自由行動......整個呈現出不斷散發動感的樣子。不管這動感是激烈熱切,或只是輕微地顫動拂掠,帶給觀者的印象總是活力無限......光影團塊的潰散一直都是會畫性效果的基礎。」(頁45)以上的描述是《城市紅狗》整體圖像風格給人的感受,清楚地對應到繪畫性圖像的定義。如果這隻被遺棄的流浪狗,是用精緻的輪廓線條勾勒出來,甚至將每一根毛寫實地刻畫出來的時候,也許就失去了表現牠混亂心境、處境的力道了,所以這個題材搭配這位繪者的畫風,可說是相得益彰、緊扣主題,呈現出好繪本如何在圖文之間找到平衡的力量與相互擴張的作用,並留下幽微的縫隙,讓讀者能夠參與其中。

收藏《城市紅狗》



備註

1安東尼・聖修伯里著。馬克.揚森繪。鄭麗君譯。《小王子》。台北市:聯經出版。頁73-74。2022。

 2詹姆斯・福克斯著。鄭煥聲譯。《世界是什麼顏色?》。台北市:商周出版。頁90。2022。



何聖理

「文青聊繪本」社團版主,熱愛繪本與其帶來的神奇力量,讓人找到活著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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