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病症和痛：析漫畫《去家庭餐廳吧。》的攻防

一、兩話類同之處

　　和山老師目前共有兩話成田狂兒視角，一話是《去唱卡拉ＯＫ吧！》的番外篇，另一是《去家庭餐廳吧。》第１１話，都是他的人生重大轉折。

　　而這兩個轉折，都可以看到即使恐懼或心慌，成田狂兒的表情都看不出明顯動搖。前一話組長邀請剛被開除的他加入黑道，聰實說他不要跟去就好了，他說「剛上完夜班，會讓判斷力變遲鈍嘛」。那時候的狂兒還很年輕，雖然用旁觀者的態度＋回憶的視角顯得事不關己，但當下應該是逐漸崩潰、變廢，甚至絕望的狀態。

　　後一話也是組長在場，反映聰實「可能別再見面會比較好」帶給他的影響，同樣是逐漸崩潰、變廢、絕望，但還在勉強支撐，直到聰實傳來訊息。

二、情感關係的變化

　　之前在〈不浪漫解析〉有寫過，漫畫《去唱卡拉ＯＫ吧！》的互動，是在狂兒的半強迫與好相處ＶＳ聰實的無奈與自我說服下逐漸建立而成。那時候還只能從狂兒的反應去回推他的心理狀態，《去家庭餐廳吧。》１１話之後更能確認兩人面對感情的特徵：

（一）狂兒

1.抽離：用堅硬的保護殼，把在乎、感動、恐懼等脆弱情緒隔離開來，長久下來造成內在情感遲鈍，且不會流露出來。

2.反作用形成→理智化反應：在《去唱卡拉ＯＫ吧！》因為把聰實當作小孩，當他受到衝擊或感動時，會用近乎嘲笑的語言或行動回應。三年別離展現刺青後至《去家庭餐廳吧。》則因感情不同，也不再把聰實當小孩，所以變成隱瞞動機、抽離等理智化反應去被動應對。

3.補償與抵銷：用物質來回應、交換感情，包括草莓、副駕駛座、請客吃飯，１１話的肉包和起司蛋糕。

　　總括可以證明對聰實感情（且有傳遞給聰實）的行動：送草莓、打暈混混（漫畫沒有寫出姓）並用手掌為聰實擋血、請客（點多少食物都不會生氣）、看到名片時出現且展現刺青（但這項聰實還無法證實，而且打算存錢去除）。

（二）聰實

1.創傷羈絆→潛抑：過去與狂兒的相處在不情願與無奈之下，產生了超乎自己（甚至和山老師）預期的情感，但幾乎沒有得到正面回應（畢業文集是創傷記憶的整理）。後來雖然滿十八歲了，但還是很在意自己被當成小孩，很難正面看待與狂兒之間的距離。

2.反作用形成：在《去家庭餐廳吧。》雖然很在乎，卻因無法確認狂兒的感情而受傷。由於狂兒的身教，當潛抑的創傷被觸發後會本能反擊，以掩藏自己的在意，但因為創傷羈絆，反而增強了在意和情感上的依賴。

三、《去家庭餐廳吧。》的攻防戰

　　人的名字是最短的咒語。狂兒在三年後驟然出現並展示「聰實」的刺青，是因看到聰實拿出「成田狂兒」的名片而衝動；聰實雖然傻眼，迴避了狂兒隱諱的告白，但除非再刺聰實的臉，當時也沒有打算跟狂兒斷絕關係。只是在激情之後，聰實恢復了理性：我們這樣算什麼？在手臂上刺我的名字、還展示給我看是什麼意思？

　　對聰實來說，狂兒突然出現對他造成的影響，一如他在家庭餐廳意外被染汙的畫，選擇在這裡打工，卻怎麼也無法恢復原狀；鄰居姐姐宇佐純子響了不接的手機，都可以反映聰實無法理清、得不到確切回應、卻無法不在乎的情感狀態。存錢讓狂兒去除名字刺青的「禮物」，是最終試探，無論狂兒答應與否，清除與否，都可以藉此確認情感和關係──是延續，還是斷絕。為此聰實像懲罰自己一樣的打工，將伙食節省到極限，就是想早點處理這一段關係。

　　固然，試探是想要確認，會想要確認，就是因為不安，然而每一次測試，都會決定相處的狀態；過去的記憶，各自的人生劇本，則會決定測試的過程。只是，這樣的試探並不公平，因為只有自己知道「這是關鍵問題」，也只有自己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答案」，狂兒向聰實展現刺青的行為就是如此。兩人之間就像在抽鬼牌，尤其如果沒有意識到心裡到底想要測試什麼，就會重複奔去相同的、「剩下鬼牌」的結局。《去家庭餐廳吧。》１－１０話的劇情，即是鋪陳聰實還未確認心裡真正想要測試什麼、又不了解彼此的鬼牌為何的情況下，進行的攻防戰。

（一）原地打轉

1.空投

　　　　在第１話的時候，聰實還會傳給狂兒打工的狀況，被森田前輩說「總是在看手機」。第２話最後－第３話是５月２７日，兩人相約在聰實打工結束、不用上學的日子去吃早餐，狂兒用踢腳提醒聰實到了，過程問候「散步後餓了」、「今天是假日」、校園生活與交朋友，還開了聰實科系的玩笑，要他小心別讓自己腦袋失常之類的閒聊，這種「長輩式」的問候都觸動聰實「被當小孩」的不悅，所以都回得很冷淡，還被指出「一直低著頭」，其實都是沒有正眼看他。這段互動雖然表面上的對話都有「接」，但話語裡的動機都是「空投」，狂兒問的日常，都沒有解答聰實最想知道、卻又問不出口的「你到底為什麼要特地來東京跟我吃飯？就為了這些在Ｌｉｎｅ上就可以回答的問題嗎？」但相對於聰實的不耐，狂兒的心情原本很好，可見他很期待和聰實見面，是聰實的「禮物預告」才讓話題終止。

　　亦即在這趟約會裡，聰實想知道「你是怎麼看待我的」，狂兒卻是幾乎無目的地閒聊，畢竟在展現刺青時，沒有意識到那是告白的聰實說「你喜歡我的名字喔」，在狂兒看來就是一種迴避，才會當聰實說「我現在沒辦法看你的臉」時回應「這樣啊，我被討厭了呢」。兩人相聚已經沒有之前一起去唱卡拉ＯＫ的目的了，但講太明白可能會被明確拒絕，加上一貫的被動，狂兒此時的內心狀態是「可以這樣就好」。

2.落空

　　　　因為沒有交集，對聰實來說，雖然對面而坐，但毫無進展，所以聰實提出了打算送給他的「禮物」：「到時候，你可要……為了我而收下喔。」禮物可以用來延續、確認情感，或者斷絕關係，在前面「聊不起來」的冷淡互動，這個「禮物」代表的意涵不言而喻，而且是「為了我而收下」，那麼狂兒無論如何就「非收不可」，所以之後就結束了聚餐。但對聰實來說，這毋寧是一種「求援」，他在當下可能還不確定是否要跟狂兒斷絕關係，希望得到狂兒的正面回應——這是聰實的心理測試，觸發的鬼牌是「被當成小孩」，測試的是「你喜歡我嗎」，他希望從對方的拒絕裡得到肯定，但過去的經驗則是否定（「每次我哭泣的時候，狂兒總是笑著」──這原是很多「大人」欺負（美其名為逗弄）孩子的樂趣，也是狂兒掩飾情感的防禦），所以這段話就很矛盾的在「如果你沒那麼在乎我，那你就收下禮物，我們斷絕關係」裡，包裝了「你是『為了我』才來見我的嗎？」、渴望得到解答的真實困惑，以及「我不要再被當成小孩捉弄」的宣示。

　　但對狂兒來說，對方的淡漠不耐，使整段話的意義就是「為了我，請收下這份（代表別離）的禮物」。所以即使他不情願，也只能說「我會努力的」，逆來順受、抽離情緒的態度正好證實了聰實擔心的「不在乎」。兩個人都沒有、也無法確認對方想要什麼，結果就是落空，回到起點。

（二）似近實退

1.承認動機

　　接著是隔不到一個月的６月１８日，兩人去吃聰實提議的中華料理。在狂兒把不吃的鳳梨集結給聰實後，聰實問他來蒲田單純為了跟他吃飯嗎？還是跟蹤狂？比之上次算是直接問出了問題，狂兒回答來這裡是幫組長收帳露個臉，而且能跟聰實吃飯「是好處」，算是部分承認見面吃飯是目的之一，與１１話對照亦可確知：狂兒在出獄之時就來東京工作，已經延續至今兩年了，可以算是誠實的回答。

2.拒絕接近

　　接著可以注意到，當狂兒邊說「還方便跟你一起用餐」時，因為豬肉很燙而斷斷續續（可能是因為緊張所以邊吃邊說），被聰實糾正「不要邊吃邊講」；接著聰實說黑道工作輕鬆也參一腳時，被狂兒糾正「別把手肘放在餐桌上」，這兩個「打斷」都在對方提起自己在意的話題之時，所以狂兒接下來繼續邊吃空心菜邊說「即使你就業活動失敗絕望到想死，也不能入這一行喔」後說空心菜好吃要聰實吃吃看，這裡的口氣與表情與之前的鳳梨不同，且鳳梨是集結起來給聰實解決的任性，這裡的空心菜是放在原本的盤子裡讓聰實夾取，是「好吃的讓你自己夾」。

3.自衛反擊

　　聰實在夾時意會到前面那段話裡「想更接近你的世界」的拒絕（可能也包括「我不吃的鳳梨給你吃」的任性）之意，所以自衛反擊：「即使是開玩笑（我先前說的也是開玩笑），我也不想聽你講什麼「絕望到想死」啦，畢竟我姑且也是有著光明的未來……（我跟你不一樣）」，這個反擊從表情能看到狂兒的在意，「將來的夢想是開章魚燒店」（普通人→不會受黑道影響，甚至黑道可以庇護的工作），聰實卻回答因為家人的關係「要當公務員」，狂兒黑道的身份會成為妨礙，也洩露了狂兒查過聰實身家（確實當跟蹤狂），然後討論聰實自認個性當老師、警察都不可能，接著口氣緩和下來，「我還沒決定好出路啦！畢竟才一年級，往後再看看吧」，但「當公務員」可能不再與黑道往來的暗示，遠比開章魚燒店明確，這個資訊很明顯令狂兒失落，所以又用空心菜轉移話題。

4.「我不在乎你」

　　接著因為聰實手機沒電，要趕去赴３點跟丸山去聽演唱的約，狂兒顯然是當下才知道此事，在聰實急著離開時，他把手腕上的錶拿下來給聰實，聰實原本拒絕，狂兒還多了一句「戴上這個，會很受歡迎喔」，延續前面的對話，可以說是認同「我們是不同的世界」，還強化了「你受歡迎的話，我樂見其成，還可以幫你一把喔」的逞強，所以聰實反而接受了「那我就借用一下吧（好啊反正我不在乎你）」，狂兒還回答了「不用啦」、「我也有事情要辦」（放心吧我不在意你提早離開，我也要走了），反而是聰實強調「我會還你的」。

　　綜上可知兩人雖然比上次吃早餐時稍微坦承了一些，但稍一坦承，聰實想要更接近狂兒的生活，就被嚴正拒絕，「黑道身份」是狂兒的鬼牌，從《去唱卡拉ＯＫ吧！》屢次放棄抽菸、畫危險區提醒聰實不要接近、用手為聰實擋血等等，都能看到這是他的堅持和底線，後來也是聰實闖入才造成之後的事故，這段可能觸發了過去的記憶，所以聰實以「我才沒有這個意思」、「我知道我們是不同世界」、「我有光明的未來，才不會一直跟你混在一起」防禦，雖然用「還沒決定」作為緩和，也沒有提到「禮物」，但對狂兒來說就是再一次拒絕，送錶某種程度上是他唯一會的「用物質加強情感連繫」的表現，而且「會受歡迎」也是表示對「聰實遠離自己的未來」樂見其成──儘管事實是在傍晚遇到正憲時，他看起來並不開心。

　　去聽演唱的聰實也不開心，和山老師用歌詞反映聰實的內心掙扎：「雖然不曉得你有何企圖／但看你的眼神就能大略明白／那不放射光芒的眼瞼深處，有槍口朝向著我／像小白鼠似的將我滾動／腳邊屍體堆積如山／你想做什麼？想要什麼？／每天活著，快樂嗎？每天有飯吃，幸福嗎？除此之外／還希求什麼呢？別碰我！別碰我！吃早飯前，別碰我！／因為我會輕易地喜歡上你──」，被在酒吧工作的宇佐純子發現腕上的手錶價格不斐，在「即使是單方面認定沒希望的戀情，也仍舊無法徹底放棄」的歌聲裡回覆狂兒「唸書要加油」的訊息：「不用你說，我也會加油，我都有為了將來而努力唸書和存錢。雖然只剩下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能夠見面。下次再一起去吃」──可知這次見面他也沒有得到答案或情感上的滿足，狂兒拒絕他的接近和接受兩個世界的反應讓他一度決定劃清界線，但最後仍因「一起吃飯」觸發「無法輕易放棄」刪掉了。但在森田前輩的屋子查到手錶的價格後，聰實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巨大差距：他必須拚命打工才能積蓄足夠的錢去跟狂兒要一個情感上的答案，狂兒卻可以把兩百萬的錶輕易送人，金錢和感情都可以隨手捨離，追之不及的他又喚起過去國中時「關係不對等」的焦慮，一怒之下把手錶扔進了煮沸的鍋子裡。

　　接下來場景換成家庭餐廳，森田將煮過的手錶和《貓貓恐慌》的漫畫寄放給聰實，聰實從作者的自繪像聯想到被染汙塗鴉的畫，進入漫畫助手吉川遇到岡田的劇情，吉川傳給北條老師的照片，帶出狂兒因為黑道身份無法跟侄子外甥見面，以及意識到再見面可能會影響到聰實的生活──正好印證了先前吃飯時，聰實暗示「你會影響我的光明未來」──於是原本大概一個月吃一次飯的頻率，變成連續四個月斷了連繫。１０月６日聰實主動傳訊說１２月見個面，正好當天狂兒來到家庭餐廳來見正憲，忍耐四個月看到聰實的狂兒明顯很開心，但對不明就裡的聰實來說則是「明明來到東京了卻沒有跟他聯絡」所以臉色難看。兩人同在家庭餐廳，卻很有默契地用訊息約好１１月時去吃烤肉。

（三）最後通牒

　　時間約好１１月１１日，聰實早上下班時遇到岡田打探消息，被聰實警覺地拒絕了，但無法否決認識狂兒。傍晚聰實換了衣服整理儀容後和狂兒一起吃烤肉，兩人互相試探：

1.不曾愛過

　　兩人先聊岡田的突襲，這件事明顯令聰實感到不安，可以注意到聰實穿的衣服與早上的不同，岡田的問題還沒結論，狂兒手上夾著岡田的名片掉落，讀聰實衣服上「邁阿密」的地名交換了「你愛我嗎？」「不曾愛過。」的潛台詞，這裡跟展現刺青一樣是狂兒的試探，雖然和山老師沒有畫出狂兒的表情，卻足以展現這四個月的斷聯同樣令他不安，也讓聰實順勢問起正憲的事，接著聰實拒絕夾過名片的夾子，除了第二層「被追查訊息」之外，連同前面「不曾愛過」的回應，狂兒說：「哎呀，這（拒絕也）沒什麼需要你擔心的啦，這裡還有很多夾子（選擇）喔。」還有情感上被拒絕也「不要緊」的意涵，延續之前的「光明未來」強調了兩人世界不同，和狂兒態度上的退卻。

2.聰實的鬼牌

　　兩人從夾子提到狂兒的侄子，在路上遇到也認不出來，「只要他們過得健康就好，其他無所謂。」聰實沒有問出「我也是（不再見也沒關係，過得好就好了）嗎」，延續之前（沒有解釋）的四個月不見面，對狂兒來說是為了保護聰實的光明未來，對聰實來說則是證實了自己等同「不見也沒關係」的侄子──事實上聰實的推論無誤，從１１話的訊息可知狂兒僅坐牢兩年就出獄，那中間有一年的時間，狂兒是以「這樣對聰實比較好」而持續斷訊，「只要聰實過得好就好」，現在對狂兒來說也一樣，他在為「不去影響聰實的光明未來」作準備，對聰實來說就是證實了彼此的距離。

3.狂兒的鬼牌

　　聰實再次提到「禮物」下個月會送給你，以後「可能別再見面會比較好」的最後通牒，他已經想不到任何方法可以證明對方在乎自己，那這樣見面有什麼意義？「因為我必須準備成為普通的大人，但是普通人不會被陌生人拍照吧。」這也是試探／自我提醒，聽在狂兒耳中，仍是再次確認他這四個月忍耐不見面的理由為真：「你會妨礙我成為普通的大人。」所以他只能輕描淡寫的「我明白了」之後，讓聰實證實了自己並沒有原本以為的那麼重要，進而感受到彼此其實相當疏遠，忽然覺得像在「騙吃騙喝」感到不好意思。

4.無法傳達的在乎

　　兩人用完餐後，至少吃飯過程什麼也沒吃只一直在烤肉的狂兒卻在搭電梯時說「吃太多了肚子好像快要撐破了」，靠著牆流露出內心的沮喪；聰實的沉默則因無法改變現況，狂兒的乾脆又使他灰心，反而沒有「即將結束」的乾淨俐落──所以在臨別前，狂兒連道別的話都無法正對聰實說完，聰實則在衝動之下從背後擁抱了狂兒，然後拋下「確認」和「下次再跟你聯絡」後離開。

　　第１０話可知擁抱全然衝動，聰實還無法承認「想留下狂兒」是出自何種情感──還未能認清自己，他試圖去找尋答案：「母性行為，增加關懷與連繫」、「傳達喜歡」的網路訊息，森田是「辛苦你了，多謝款待」的「慰問取暖」，丸山是「小孩子表達不捨＋摔跤」的兄弟互動，MANA則是分析了背後的情感動機，一併解釋了狂兒在機場現身送行的行動都是出自「無法忍耐的喜歡」；而在ＹＡＨＯＯ將自身的狀況尋求網友的意見，得到的是「怎樣都無所謂」的回答。

　　分析聰實臨別時從背後抱住狂兒的行動，由於正對面的時候無計可施，只有狂兒無法馬上防禦的背後，聰實才有辦法直接表達、進而確認自身的情感：「喜歡」和「挽留」，然而因為無法正面確認彼此的關係，主動去抱一個可能對自己無意、自己也無法承認好感的同性，會覺得「噁心」與「難以理解」是當然的情緒反彈，這是他自我認知還未得到結論、以及受父權（狂兒）價值觀影響，抗拒「展現脆弱」的表現。這使我聯想到在小說《斷背山》裡，恩尼斯曾在臨別前背後擁抱站著的傑克哄他去睡，傑克將這個擁抱視為往後分離寂寞時「百毒不侵的至福時刻」，但他也知道「背後抱」有「不想看到或感覺到擁抱的對象是傑克」的意涵──與聰實不知如何面對狂兒黑道身份、也不知如何面對自身情感頗為近似。

　　此外聰實向周遭尋求擁抱的「理由」裡，可以注意到森田的意見是「辛苦你了，多謝款待」，雖然聰實馬上否決，但翻回前幾次見面，６／１８那次提早離開，聰實也說了「多謝招待」；１１／１１的烤肉聚餐，聰實因為彼此的疏離，覺得讓狂兒請客「不好意思」，想必結束的時候也會有「多謝款待」吧，也可能沒有。但無論如何，當對方跟你說「從未愛過」、「以後不要再見面」而且一再強調「你會妨礙我的光明未來」之後，應該很難把那個擁抱當作挽留，作為給長輩的「多謝款待」和「慰問」，恐怕才是狂兒接收到的訊息──所以他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對狂兒來說，那只是強調了即將別離的事實而已。

　　由此可知，兩人在這次試探與攻防中都抽到對方的鬼牌，獲取並回應了「不在乎」的訊息，儘管事實上恰好因為在乎，所以狂兒選擇「只要聰實過得好就好」的被動態度，讓聰實為自己的未來抉擇；聰實則因為狂兒的被動認為自己不被在乎而決定斷絕關係，但在真的下通牒後，察覺到自己的在乎，情感衝擊之下從背後擁抱了對方，卻讓狂兒證實了「沒有感情的慰問」和「有感情的不想承認」──無論哪一種，他和聰實的關係都被判了死刑。

四、擁抱之後

　　聰實問了很多人，但在臨別前的擁抱，至少確認了他其實不想跟狂兒分開，卻又無法證明對方在乎與否。這裡我認同芙子大所推論，不尋常的「肉包」數量可能是與女同學MANA討論後的試探，這次不再是過去屢屢失敗的「我想接近你」（但這是狂兒的鬼牌）或「我不在乎你」（會讓狂兒後退），而是用狂兒能做到的事去證明他的在乎。呼應第１０回提到「送別」的結論：「對不喜歡的人不會做出有價值的事」，可能已經弄清楚自己的感情。

　　狂兒在這段關係的反應，至少確認了他的主動試探都被打槍，而且讓他非常沮喪。從他在１１話的反應可知：

．對女學生說「加油」

→給未來的聰實也給要被拋棄的自己

．工作逃避現實，不睡就什麼也不用想

→抽離情感，逃避失落／戀

．去組長家送土產，說因為送禮大姐才歡迎他

→「多謝款待」

→之前也是這樣吧，擁抱也是這樣吧

．貓都討厭狂兒，不能餵食

→現在不想看見我的臉，也不要我的禮物，真的討厭我了吧

．被黑貓盯著想到聰實，想拍照但從訊息想起過去被放棄的記憶，也想起聰實說以後最好不要再見面了

→就這樣吧，已經知道了

．聰實送來訊息秒回

→要送什麼都可以！就算只是送禮物才見面也沒關係

→已經沒辦法「過得好就好了」

　　亦即前面的反應都是沮喪、絕望的表現，回覆聰實訊息的內容才是他的渴望。在這幾話裡，聰實的擁抱和要求確認了對狂兒的感情是想挽留與延續，而狂兒的秒回則確認了自己無法做到「過得好就好」。兩人之前關係膠著，就是因為情感無法確認，見面又沒有足以說服彼此的理由，那麼組長臨時起意的卡拉ＯＫ大賽可能是重新連繫的機會。

五、結論

　　「類似愛情的，他們是彼此的病症和痛。」──夏宇〈上邪〉

　　綜上所言，「黑道身份」是狂兒的鬼牌，從最開始強迫聰實去唱卡拉ＯＫ，他就有意識地「不在聰實面前抽菸」，提醒聰實不要在危險地帶徘徊，為此揍了外星人入獄，出獄仍與聰實斷絕聯絡，皆緣自於此。因此只要聰實靠近，他就絕對拒絕，也為了聰實的生活安寧，即使想念也能連續三年、斷絕四個月不見面，卻也因為黑道身份及過往「只有被追求的經驗」，使他只能採取被動立場，兩人的未來交給聰實決定。聰實的鬼牌則是「被當成小孩」、「被輕易放棄」的關係不對等，狂兒只要有類似的表現都會令他不快，對這段關係失去信心，一旦被觸及這樣的創傷與敏感，他就會用對方是黑道去反擊，因為屢次成功（中斷原本的對話，也比較能觸及他想知道的未來）所以會一再使用──但如果用同樣的方法，就會像第９話一樣，毫無進展。

　　所以必須讓聰實主動給予狂兒接近的理由和機會，才能避免同時抽到兩人的鬼牌。樂府詩〈上邪〉是宗教式的、向上天立誓愛情的天長地久，他們的關係和感情則更接近夏宇與之互文的同名詩作，開頭是：「祂乾涸了，他們是兩隻狼狽的槳。」猶如「受難」的狂熱病症，兩個個性不合、各方面條件與經歷都理應沒有交集的人，儘管都暗中冀望能在一起，卻因為過往的傷害和各自的顧慮，反而互相折磨，成為彼此的病症與痛。〈上邪〉詩的中段描寫歷經了許多波折與考驗，直到最後一段有了轉折：

祂仍然不作聲。謠傳祂乾涸了。他們主動修築新的鐘塔，抄錄禱文，戰後，路上鋪滿晴朗的鴿糞。

類似笑的，他們把嘴角划開，去積蓄淚。

　　愛情無法祈求上天給予天長地久，只能靠自己努力，放棄不公平的試探，練習看見、承認與體會自己的感情與矛盾，從世俗的生活裡累積理解、用行動交換情意，才能走上常軌──如果這次聰實的試探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狂兒能向聰實承認自己的逞強與軟弱的話。

　　作為讀者無法努力，只能為他們祈求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