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童話］《半顆心》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舉世聞名的波斯帝國。

他們的城池裝飾著華美的大理石浮雕，道路點綴著珍珠與金子，而店家兜售著

各種香料及精油；波斯貴族使用絲綢作為他們的地墊，人民則配戴珠玉在集會

上進行舞蹈。沙漠的旅人們都不禁為之讚嘆，那是一個多麼富庶的國家啊！就

連波斯王的寶座全是由純金所鑄造的呢！

而這遙遠國度裡，有位不朽的玫瑰公主。

玫瑰公主是波斯王的小女兒，在她誕生時，受到至善之主阿舒拉‧馬茲達的祝福。

傳聞在小公主彌月禮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知宣稱黃沙中的陽光已吻過他們尊貴

的公主。

「噢！」盲眼先知說，「這真是幸運的孩子，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為她加冕，而綠

洲賜予了她永恆的美貌。波斯的明珠永垂不朽，在她的治理下，所有大漠將稱頌

她的美名五百年。」

國王和王后倆人欣喜若狂，為著他們的女兒高興地跪地祈禱，然而轉瞬之後又陷

入了憂愁，因為他們想到過了五百年後，世人就不再記得小公主。

「我們為什麼要高興呢？」王后對國王說，「要知道過了五百年，綠洲會變成沙

塵，王國會變成傳說，玫瑰會變成黃土。」

「真是如此，」國王回答道，「那麼必然是波斯被各部族所瓜分了。除了不幸以

外，世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可以共有的。」

「唔，之所以僅有五百年，」先知說，「是因為公主會因為被真心之人所愛，最

後心碎而死。」

「胡說！」國王驚叫道，「這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

「怎麼會有人因為被愛著而痛苦呢？愛是多麼隨處可見，」王后說，「連最卑微

的人，都能因為愛感到富足。」

「玫瑰之所以珍貴，是因為花苞的脆弱，」先知沉吟片刻說，「要想避免玫瑰的

凋零，只有一個辦法。」

「永恆的真主啊！請給予您忠實的僕人們指引。」，王后哀求著說。

「它必須用荊棘守護它自己，」先知面露悲哀的說，「公主將永遠不能交出她的

真心。」

「我可憐又不幸的孩子！」，王后的眼裡充滿淚水，並吻了吻小公主。

就這樣，玫瑰公主漸漸長大，就像預言所說一年比一年更加嬌美，她皮膚就像打

磨過的圓貝，秀髮如同幼發拉底河的葦草，嘴唇猶如番紅花般紅潤，她的身姿宛

若石榴枝條挺立。

不過比起她的美貌，玫瑰公主殘酷的聲名更加遠播，雖然在她的治理下，國家變

得更加強盛富足，但她對盲人、跛腳者及乞丐沒有一點悲憫之情。

對待貧民時，她反而將他們流放去他國乞討，因為玫瑰公主以她冷漠的智慧支配

人民，在她的眼裡這些人毫無存在的價值。

「她是多麼的鐵石心腸啊！」眾人說道，「也是多麼的可憐啊！」

「玫瑰公主雖然擁有財富、權力及美貌，卻沒有人真心愛過她。」

「就像被阿利曼所詛咒的空殼！」

玫瑰公主聽到世人的耳語，忍不住放聲大笑。

「我擁有整個帝國，」玫瑰公主說，「甚至擁有永恆的青春，我為何要去乞憐別

人的 愛呢？真是可笑！」

她看著人們沉淪在愛河，並為著博取他人好感，都變得盲目且愚蠢，小公主不禁

更加自負於自己的明智。 在這五百年悠悠的歲月裡，玫瑰公主的心一直都沒被任

何人打動 ，並治理著她的雙親所贈與她的廣漠。

小公主認為她是多麼的幸福，不論是誰都會羨慕她所擁有的一切。

直到某天，她聽到男僕們的譏笑，不免得心生惱怒。

「完美的公主擁有一切，」男僕說，「但我是多麼渴望能接近她。」

另一位男僕笑著反問，「她擁有帝國和美貌，但為什麼沒能找到一個英俊的男人當

丈夫？」

玫瑰公主的自尊受到打擊，同時她燃起了無名的怒火，使她決意要獲得一位優秀的

愛人。於是她立刻叫那位折辱她名譽的男僕上前，並命令他獻出他的心。

「無禮的人啊！」公主說，「你是什麼人敢質疑我的存在？我是你的君主，你的神

祇，是你所仰賴的曦陽。」

「我是臣服您智慧的奴僕，」男僕說，「是您忠實的信徒。」

「你理應向我獻上一切，」公主仰起了她的下頷，「我不只要你的忠誠，還要你毫

無保留的愛慕我。」

「我可以匍匐於您身下，成為您的附屬，」男僕低頭說，「但您拿整個帝國都買不

了我的心，真心唯有用靈魂才能觸手可得，正如駱駝在旱漠中追尋綠洲。」

「多麼驕傲卻天真的人啊，」公主心想，「但如果我能磨掉他的利爪、剪除他所仰

仗的羽翼，讓他跪在我青金石的臺階上，不比馴服噬人的毒蛇更令人愉悅嗎？」

公主仔細打量這位男僕，他有一頭濃密的純金捲髮，髮綹垂在他寬廣肩上批散開來，

而他刀削般的下頷就像奧林匹斯的山巒。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亞歷山大，殿下。」

「你每個清晨都必須來為我牽馬，」公主說，「服侍我，然後照顧我。仁慈的我給予

你接近我的機會，這是一場真心換真心的交易。」

於是男僕照著她希望的所做，並向反覆無常的月亮發下誓言。在滿月的照耀下，他看

著公主柔和的側臉，牽起她雙手，並吻上了她的掌心。

從那天開始，男僕向玫瑰公主敘述他曾歷經的冒險。

他以風度翩翩的口吻，去敘述那些非比尋常的傳奇，當他說到愛琴海上的船隻滿載用

象牙製的腳杯，勇士們飲用血紅的葡萄酒，並以鑲有綠松石及玉英的扁盾向海盜戰鬥

的事情時，公主不禁屏氣凝神的聆聽。

同時，為了討公主的歡心，在清晨他帶著里拉琴，在宮廷的陽台下歌頌他的愛意；公

主則在窗邊傾聽，甚至在陽台上短暫幾次露面。

人們注意到玫瑰公主的態度變了，感到非常驚訝， 那些浪漫的詩歌似乎打動了小公主

的芳心，她褪去她的驕傲及冷淡，變得越發溫柔多情。

他們紛紛說著，沒有人能在貧瘠的土壤培育花種，但男僕成功了 。

而面對公主甜言蜜語背後的羞澀與柔情，男僕覺得既有趣又滿足，畢竟玫瑰公主如此

美麗動人 ，誰會拒絕她的心呢？

在某個霧色朦朧的夜晚，男僕帶著一份小巧而精緻的禮物現身，他將一枚金戒指套在

玫瑰公主的手指上，並在她嬌豔高傲的唇瓣留下一個吻。

男僕向小公主請求，希望能回到故鄉的德爾菲，因為他要去完成幾個重要的買賣，和

帶回他雙親寶庫 ，以證明他的年輕有為及才華，一回來便會和公主完成婚禮。

玫瑰公主初次感覺到了愛情的煩惱，那些卑怯及醋意令她難眠，她惶恐著自己的掌控

將逐漸失去，更擔憂著男僕尋找其他情人。

公主輾轉難眠了大半夜，最後仍答應了他的請求。

「我忠誠年輕的勇士，」公主說，「你的心意讓我滿心愉悅，可我卻又不捨著你的離去。」

「愛情就像浪濤，」男僕微微一笑，「當它波瀾起伏時，我們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隨

著它浮沉。然而我很清楚，我在山澗汲取清泉時看過寧芙的嬉戲，也曾於礁巖間聆聽

賽壬的歌謠，但沒有一個人能與您的美麗匹敵。」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公主笑了，「只要你的心仍與我為伍。」

於是玫瑰公主賜下了繫滿乾糧和飲水的駱駝商隊，和裝滿珍寶的雕花木箱，讓男僕前

往他的家鄉 。

男僕在當一名高尚的追求者時，他刻意佯裝的謙恭有禮，而現在既已達成目的，便越

發肆意行事 ，身為一位商人與冒險者，他向來依自己的利益及好惡生活。

男僕在路途中歷經許多冒險，他參與韃靼人的篝火宴會，也曾獲得羅摩僧侶的智慧之鏡，更從皇帝手中拯救了採集海珠的黑奴，看遍了各種見聞。

在漫長的冒險中，和波斯公主的誓言變成了他冒險事蹟中的一個小小點綴。

雖然他對自己說：「只不過是一段精彩的旅程，我還是會回到愛人身邊。」

但他在慾望和刺激中，漸漸忘卻了對小公主內心洶湧的激情。

經過無數的白晝及月夜，男僕帶著商隊匆匆趕回了波斯帝國，他為公主帶來了花青瓷器、珍珠銀鈴，及擁有青色尾羽的孔雀，同時也獻上了克裏特島的黃金花冠。

玫瑰公主開心地舉辦了盛大的宴會，長桌擺滿了豐盛的美食與陳釀，並命令吟遊詩人

及女奴們歌頌他們主人的熱烈愛意。公主坐在男僕旁邊的寶座上，男僕輕聲細語向公

主說著他從異國聽聞的情詩，並不真正理解他們的涵義。

內監們催促著人們登台表演，而其中有位女奴吸引了男僕的目光。

女奴穿著荊棘編織成的裙袍，用樹條纏繞在腳踝赤足歌唱，然而即使是粗布麻裙也無

掩於她與生俱來的生命力。

在她歌唱的時候，所有詩人彷彿為她唱和，小巧的足尖隨著鈴聲節拍跳動，像是山林

中輕快自在的小鹿。

男僕驚異的看著她的表演，她的歌聲是這麼美妙，讓他回憶起他在東方聽過的頌歌。

他呆呆地看著，一直到宴會散場，女奴一下子的竄走，才恍然地回過神。

男僕向內監打聽到那位女奴的消息，原來她是公主坐駕馬夫的女兒。

有一天晚上，他召喚女奴前來，說道：「你的歌聲太美麗了，請告訴我那首歌的名字。」

然而女奴卻搖搖頭。「它沒有名字，它講的是自由的馬兒縱情奔跑。」

「那你想要什麼獎賞，」男僕說，「只要你願意為我歌唱，我可以給予你從未見過的

珍寶。」

「帶我走吧，」女奴高興地笑了，「只要你將你歌裡所唱的，詩裡朗誦過的，凡是你

所見過的都帶我去看一看，我便願意為你盡力歌唱，我將跟隨你永不分離。」

男僕也笑了，並把臉藏在自己的雙手中，他想起了他在平野看過的星辰，和茫茫海霧

中遊蕩的月亮。

男僕決定帶著女奴離開帝國，他們越過沙丘不停地趕路，就像是獵鷹渴望回歸森林。

然而在到了黃沙的邊陲時，他們倆人被公主的騎兵隊所圍捕。

玫瑰公主憤恨地走到騎兵隊前方，並命令男僕上前。

「你這背信忘義的騙徒，」公主說，「你欺瞞了你的君主，拋棄了你的交易。」

「我仁慈的君主啊，」男僕說，「請原諒我的離去。」

「你本應該是我的，」公主喃喃地說，「你該永遠待在我的宮殿，並毫無保留的愛我。」

「我並非全然地愛您，」男僕說，「也並非全然地不愛您。您是美麗而稀世的，就

像我所見過的其他傳奇。」

玫瑰公主明白了其中道理，她絕望的大聲叫喊，並且痛哭失聲。

她原來冷酷塵封的心，早已在長期的忽視中變得異樣。而突如其來的悲傷，更讓她

脆弱的心變得兇猛而乖戾，玫瑰公主再難以忍受胸口劇烈的跳動和痛苦，於是她抓

起了一把匕首，想把心挖出來，她不願意再受其控制。

玫瑰公主的淚從她蒼白的臉頰滾滾流下， 她用力揮刀，然後一動也不動的倒下了。

眾人發現小公主的心早已一片片碎裂，就像層層疊疊的大馬士革玫瑰， 她確實是被

愛而死的。

因為一個人得不到愛不會死，但得不到全部的愛便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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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這篇童話被民國情書的教授自費出書冊，所以就把

這篇不成熟的故事放上來了。

很感謝兒童文學的教授給予的鼓勵，沒有她就不會有這篇童話的雛形；也非常感謝民

國情書的教授，願意讓我以這樣的文本形式呈現改編創作。

在這篇童話裡，我刻意隱去了所參照的人物，也就是民國時真實存在的主人公們：張

愛玲和胡蘭成。

創作緣由是在做《她從海上來》和《今生今世》、〈愛〉及〈自己的文章〉等其他文

本的互涉分析時，似乎能捕捉到一些張愛玲對於愛情的感受。

多數故事作品歌頌著愛情的壯烈，像是《牡丹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生

死之愛；亦或是其作品《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因香港的淪亡，換得她和范柳原的成

全之愛，而我們大眾也喜好著這樣英雄式的神話和美談。

英雄是悲壯的，是史詩，是傳奇，備受世人歌頌，但這世界中更多的是平凡人物，凡

人的蒼涼才是時代的見證與整體，大部分的人僅是像胡蘭成庶母般，作為傳奇背後的

真實存在，就像〈自己的文章〉中所言，「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

總量」。

民國時代歷經動盪及變革，人們的悲劇都化為尋常照景，而張愛玲自己也是其中的縮影；童年的家庭環境，和就學時發生的戰亂，皆再三地告訴張愛玲這是個無愛且殘酷

的世界。

我想〈愛〉是一篇揭開張愛玲思緒的重要鑰匙，在刻劃上作者是清醒而冷酷去擷取愛

情的真實樣貌：在這樣的世界裡，只能擁有虛幻短暫的愛情，我們大部分的人所能擁

有都是未竟之愛。

令人難過的是，即使張愛玲得以一窺真實的一隅，卻無法放棄對於愛的渴求。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

看似萍水相逢的相遇，所蘊含情感卻改變了某個人的一生，成為她永恆構成的一部分。

而張愛玲這樣的情感，顯然和胡蘭成的行為，也就是將她作為可誇耀的談資是相悖的。

她在千萬人中所尋覓等待的，終究不是她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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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詩經．衛風．氓》中有「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之句，大概是我對於結尾的靈感來源。

除此之外，時序和事件參考上皆是有所本的。不過說是一回事，讀起來也會是一回事，單純作為一篇普通的睡前童話也可以。

畢竟只要能得到些許樂趣，那麼故事的存在便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