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5|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多桑 - 那些被遺忘的日子

「多桑」在日文裡的意思就是父親,翻成中文的音譯是這兩個字,有些老一輩的人一直都還這麼用這個詞,源自曾經受過的日本教育。我的母親受的是日本教育,漢字認得的不多,偏偏嫁了一個當年糊里糊塗坐船到台灣來吃香蕉的老爸,媽媽的名字裡恰巧有一個蕉字,還真讓我老爸給吃到了香蕉。 父親在四十四歲那年才生下我,當年的媽媽已經算是高齡產婦,拼了三十八歲還想要一個女兒的心願懷上了我,生出來的那一刻認了,一家全是男丁!而當年寫下這篇文字的同時父親已經八十歲了,他正躺在我面前,一張孤單的病床上,我在午夜的醫院病房裡寫字回憶我與父親之間的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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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老了,那當然,而且老的很厲害,我肯定我週糟朋友的老爸沒有一個老的過我們家這一枚,所以他很有資格叫老爸。其實身體倒也沒有什麼大礙,不過一些老人該有的病,這藥那藥的,說大的病倒也還好,這是我們家的福份。這些天因為一個平凡無奇的小毛病進了開刀房,一個小時的手術準時完成,躺完六個小時的麻醉針,吃東西了,倒也就沒什麼事了,已經有力氣跟護士耍賴和老媽吵架,嗯,一切都正常!

其實我和父親是沒有話講的!從小是媽媽兇過父親的,但不知後來怎麼的,我反倒後來和母親好了起來,和爸爸是獨處一室也無話可談的。我後來與家人相處時間少,忙碌的小學加上叛逆的中學,我和家人面見的少,各人過著各人的生活,父親出現的時候多半是要見校長或是來扁人的時候,自然感情好不太起來!但其實父親關心我。那年我中學時候交換到外城的學校去,父親在某一個星期三的早上,自己一個人騎著老爺摩托車來探我,這一來回應該也有個百來里,父親想表達些關心,但實在不太會說話,留下了點零花錢,點了點頭就回去了,這是中國男人的表達方式!

我中學畢業後便不再住在家裡,到現在也二十多年的時間,直到今日,坐在父親的病榻前,我才想起來,我似乎不曾觀察過父親熟睡的臉;我對父親的印象出奇的薄弱,薄弱到只記得幾幕父親留在我腦子裡的演出,很片斷,很一種浮光略影的味道。我老說,我與父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親高瘦,臉頰偏薄,我與父親不僅身型一模一樣,就連父親年輕時照片也與我相仿,但我們兩不合! 但我後來思索,其實我與他的性格許多地方極為相似,除了愛講規矩,更愛給自己設限,也愛乾淨,超愛面子!我無法判斷這是因為受了他的教育還是得自他性格的大塊遺傳,我看我家裡其他的哥哥們個性一點也不似他,我想,這可能是一種很不怎麼令人開心的遺傳吧!

父親家在對岸,我後來大了和他回去過幾次,父親的家早已經不在了,在戰火中變成一堆石頭,僅剩下父親姐姐的一個舊石屋,據說是離祖居不遠,我去了一次,石板加上木板,去的時候正下著極低溫的雨,我人站在屋內都冷到頭疼,不明白為什麼可以住人。 父親的母親我是沒有見到的,我記憶裡沒有爺爺奶奶的成份,爺爺知道是早年就已經不在了,但奶奶身體還可以,硬是等到父親隔了四十年後見了一面,第二年選在父親大壽的那一天走了,一早捎來的越洋電話,把父親弄哭了一整天!而我從小到大,也沒有見過奶奶一面! 後來看李安導演的「父親三部曲」,心裡被波弄的很厲害,走出戲院幾個小時不能說話。戲裡的父親太過清晰一如我父親置放在我身上的,一輩子任軍職的父親就翻版在電影裡,那幾部戲把我弄的好生翻攪,那是台灣大部份父親的影像,也是我父親的寫照。

病床上的父親睡的極不安穩,也許是手術的傷口疼了,也可能是醫院裡的病床讓他覺得好陌生,一直沒睡的好覺,不時時的醒過來看著我,催促著我睡覺。父親平常也是這樣的嗎?父親習慣在入睡後緊皺著眉嗎?偶爾會講幾句不成段的夢話也是平常的嗎?我對父親太過陌生,以致於我完全無從判斷這時候的他是什麼狀態! 聽母親說,這些年的父親身體大不如前,早幾年還只是夜裡頻尿而已,後面幾年尿了床,後還不得不穿上的成人的紙尿片,再後來,連夜裡都要換上幾次尿片了。我回想到有一年,我們一家人趁着中國年一起去山上拜神,那廟名氣大,參拜的車陣蜒了幾公里遠,車子停在車陣中不到半個小時,父親便尿在我車上而不自覺了,父親尷尬而帶一點情緒化的說不去了,我們原車折回了家裡,後來父親關在房裡不肯出來,是母親給送了飯進去。

父親好老了!因為常年曬太陽而顯的黝黑的膚色,配一頭灰白色的短髮,這髮型父親幾十年沒有變過,一如一輩子總要儀容檢查似的,維持年輕時從軍的髮式,剪到附近理髮的阿姨幾十年也不好意思漲價,除了後來一年可能一次的染髮之外,父親剪頭髮的支出總維持在一百塊。父親的精瘦搭上膚色後顯的更為蒼老,我到醫院來換值的時候,護士以為我是孫子,父親淡淡的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帶一點點的不開心。

我怎麼對父親的印象這麼薄弱?每每想起父親的片斷總是那幾個,最深的一次,是小學的時候,有一天像是母親去睡了醫院,父親為了哄我睡覺,揹著我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客廳裡只有一管慘白的日光燈,笨重的電視機關上了,那時候流行一整面牆的大自然山水畫也顯的暗淡造作,父親在小小的客廳揹著我,也許唱了歌吧,也可能只是口裡雜念了些什麼,幾十年來,我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就僅只這一幕,那一刻間,我靠在父親的背上睡了。 那一幕距今可能都有三十多年了吧!我看著熟睡中一直皺眉的父親,有一種又不像是心疼又不像是擔憂的瞭解。

他是這樣的!他用自己的哲學和性格眷養我們一家人,而他自己可能背負我們一輩子也不會懂的教條與鄉愁,最後換來了一個小病纏身的老態和一個一直覺得不太熟悉的小兒子。 父親一輩子有太多的規則,弄的我們這一輩如兄弟們被長久管束的太過嚴重。我最大的哥哥是完全的脫疆馬,反正怎麼也管不住也唸不動,記得大哥高中的時候還和家裡大吵一架,父親最後拿了菜刀追到街上去,驚動了整條巷弄,不過後來當然也就不了了之;第二個哥哥又乖的過了頭,從小太會唸書以致於看來不像我們家出品,而過於嬌小的身型得自了也是嬌小的母親,母親常年以此為苦,總覺得一輩子便對不起了這個嬌小的兒子,便一輩子寵,最末寵過了頭,變成性格乖張的王老五,後來還得了憂鬱症,至於在憂鬱什麼便沒有人能懂了。而我的性格又恰在兩個哥哥們的中間地帶,不如大哥般衝動,卻又不似二哥的沉悶,不上不下,更又因為年紀差的很多,所以更不像一家人了。

父親怎麼看我們這一家子人呢?當年隨著軍旅來到小島上的他,一定沒有想過有一天是這樣子的吧!父親當年還在家鄉念到了中學,學了一陣子的英語,沒想到末了娶了一個不識字的另一半;父親一輩子拘謹,太儒家的一個中國男人,小時候還曾經規定我們,怎麼也要練習寫上一點毛筆字,以免將來奶奶見了要罵的。當我同儕的孩子們在家裡看卡通的時候,我的家裡只允許看軍方的政令短片和宣傳節目,以致於我後來在學校裡沒辦法跟同學聊起卡通的劇情,這一些使我的童年好落莫。我來不及認識「北海小英雄」和「喬琪姑娘」,也沒有機會瞭解「霹靂貓」是怎麼變身的,「藍色小精靈」到底是像人還是像一陀果凍?我已經來不及知道了。 比起這一些的不開心與小落莫,想起父親這幾十年來的孤獨,好像就都不能算是什麼了。

所謂孤獨的意思當然不是指沒人在旁的那一種,父親與母親一輩子黏在一起,任性的母親哪裡都要跟著去,地主女兒養成的小驕縱,出門也總是要人接送的。而父親的孤獨是來自於、沒有任何可以隨時探訪的親人吧!相對於母親這方家族的龐雜,隨便的一個家族聚會總要來上個近百人的,父親永遠只是陪笑的份,顯的孤單的好多。這種外籍配偶的感覺,他一定很瞭。 奶奶離開之後,父親之於對岸的牽掛似乎也失去了理由。那邊現在只剩下一個反正也不熟的姐姐,高齡九十多歲,再來便是一些只懂的和我們伸手要錢的叔姪輩,而輩份比我小幾階的也都大我幾十歲了,不過,我們一點都不認識。

父親還真能想起在家鄉小時候的那些事情嗎?躺在病榻上的他在夢些什麼呢?父親眉頭皺的慘了,像是在忍一種好莫名的痛,但我完全不理解他怎麼了,我只能發愣。 一個孤獨的老人坐在病蹋上,我留下了這麼一張影像。我這一張不過用隨身手機拍下來的照片沒有能夠表達出一位孤身老人的長年落莫,只不過是個一知半解的小兒子一點點小小理解,我不夠懂!不夠懂這種無以名狀的遺落感。父親當年一起變老的那些同伴們也都多半不在了,父親剩下的只有想念了。

我在想,如果是我能不能夠承擔的起這麼大的寂寞與鄉愁?而當我終是年華老去也會坐在病床邊的時候,身邊握著的該會是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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