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2023)年在威尼斯影展囊括二獎評審團大獎及影評人費比西獎的《邪惡根本不存在》(悪は存在しない),今年三月再度在競爭激烈的亞洲電影大獎脫穎而出,勇奪最佳電影及最佳原創音樂。近年躋身三大影展的日本導演濱口竜介,這一次在都會男女的拿手題材之外別開生面,鏡頭轉向山林,在環境保衛戰、新冠疫後振興的時代,思索人與環境、城與鄉、原始與文明等攸關人類當下生存處境的社會議程,並持續發揮他點石成金的調度、句句到位的臺詞,搭配石橋英子厚度與輕盈兼具的音樂,《邪惡根本不存在》連擒重要獎項,可謂一點也不僥倖。
撇開獎落誰家的一時熱鬧,回到影片的論述與美學取向本身,《邪惡根本不存在》依舊注定要招人議論。癥結在影片最後幾分鐘,男主角巧(Takumi)與城裡來的高橋(Takahashi)終於找到花(Hana)小妹妹的這場戲,以及神諭一般武斷宣告「邪惡不存在」的片名。臺大外文系于昌民老師早已直言,在威尼斯的首映「獲得了長達八分鐘的如雷掌聲,但作為觀眾其中的一員,我不由得懷疑是否有人真的搞懂了濱口竜介想要達成的目的是什麼。」[1]筆者第一次看完此片,銀幕上打出「悪は存在しない」的字幕時,後方的坐位也傳來一聲坦白的「啥小」。在國內院線上映後,費解的結局果不其然成為各方評論試圖回應的焦點,謂「善惡是人定義的,天地不仁,本無所謂善惡」有之;謂導演正言若反,「邪惡根本無所不在」[2]有之;謂「沒有邪惡,只有用善意去逼迫人的庸常」、「沒有邪惡,只有被傷害之人的反擊」[3]者亦有之。即使接受了「邪惡存在」觀點,「其展現在何處」也未有定論,最直觀的答案是為了領取政府紓困金而看上山間小村「水挽町」的藝人經紀公司、整個資本主義體制,及獵鹿的兇手;有人認為巧「(試圖)勒斃」高橋的謀害行為也是一種惡,詩人曹馭博則指摘高橋「充滿敵意的自戀」、「自以為是的善意」[4]。觀眾的眾說紛紜,以上只能略舉大端。只能說,長期探討人際「溝通」是否可能的濱口竜介,這次親自上陣,扮演《在車上》(ドライブ・マイ・カー)裡說故事卻沒說完的音小姐/家福太太,把影迷們難住了。
《邪惡根本不存在》作為「思辨電影」[5],最重要的一場戲可能是全片約三分之一處,豪華露營區(グランピング、Glamping)的說明會。村民一方面極其團結,口徑一致反對目前的開發計畫版本,沒有人露出見錢眼開的饞相;另一方面也極其理性克己,不流於情緒(唯一比較激動是坐在前排的金髮少年人),並不為反對而反對,而能具體闡明立場,侃侃而談,有條有理,甚至一語中的。歸納村民的具體意見,大致有以下兩點:
一、水:開發商必須改進汙水處理方案,否則將汙染村民引以為傲的純淨水質。
二、火:營區必須有二十四小時管理員,以免遊客擅自離營生火,釀成森林火災。[6]
之後巧和校長輪番發言,分別揭櫫以下兩項原則:
一、平衡:村民不預設立場,如果平衡可以達成,村民就不會一味反對。
二、責任:水往低處流,上游有責任維持乾淨的水質,否則會被下游責怪。
大概因為巧是主角,所以影評幾乎都會提到「平衡」作為《邪惡根本不存在》的核心論述,而戲份不多的校長,其總結發言的「責任」觀點則乏人問津。「平衡」與「責任」之間關係如何?也尚待發掘。校長既然被村民推舉為大家長,其造型也是標準的智慧老人,濱口竜介給他的臺詞沒有馬虎的道理。本文認為「責任」及其與「平衡」的關係是解讀《邪惡根本不存在》的一把鑰匙。說明會結束當晚,巧在家中畫畫的那一幕即為明證:鏡頭對準白紙上鉛筆描繪的經紀公司職員高橋和黛(Mayuzumi)(呼應之後烏龍麵店裡對這兩人的正拍鏡頭),巧在下方寫下「水往低處流」。我們可以藉此想像校長的箴言「水往低處流」在巧心中激起的泠泠回響。
「水往低處流」的字面義(重力造成的物理現象)在影片中透過多個水聲潺潺的鏡頭清晰呈現,「上游」是山村,「下游」是平地上的都市。校長的論述策略是藉由溫和地強調「我們把關水質也是為了你們啊!」將倫理之球拋還給都市人。另一方面,逝者如斯,人類常視水流如時間,有心的觀眾未嘗不可將「上游」、「下游」理解為「上一代」、「下一代」的隱喻,「上游」對「下游」負責,正如「上一代」對「下一代」的責任一般。而這份「責任」,在環保論述的框架下,恰恰是「將環境資源留給下一代使用」的世代正義。巧和村民捍衛村莊的環境,其實也在為下一代的權益把關。
如果我們聚焦巧和花這對父女,又可以發現影片的倫理面向絕不僅止於此。《邪惡根本不存在》畢竟出自一位以刻劃人際互動眾生相聞名的導演之手。高橋和黛兩人在車上的那一場戲,話題從職場、長照、交友軟體到婚姻,在在提醒觀眾親密關係在敘事中的位置。自稱村子萬能雜工的巧,幫烏龍麵店裝水、搬水,鋸木、劈柴,勞動完就吸菸。至於花,外出永遠同一套羽絨衣、牛仔褲、手套加毛帽。至於他們的過去與心理世界,影片只留給我們幾個線索:說明會前,晚上在巧的木屋裡的聚會上,是花為大家端來點心,讓我們注意到這個家庭女主人闕如。散會熄燈後,戶外的車燈照亮巧坐在鋼琴前的身影(照亮的時間似乎出奇地久)及花與一名女性的合照。於是稍早校長說鳥羽可以給兒子彈大鍵琴,花遂問校長會不會彈琴,看似童言童語,實則不動聲色地透露了花對母親的記憶;因此花在山林間追逐飛鳥,撿拾遺落的鳥羽,除了好玩、羽毛本身之美以外,可能還象徵了對母親缺席的補償。巧和太太是天人永隔還是離異?我們不得而知。巧獨對照片時黯淡的神色,及悲愴的配樂,暗示過去的事件在這家人心中留下的傷痕。影片末尾,母鹿身上怵目的彈孔,及一旁的小鹿,似乎暗示花的母親曾為子女做過的某種形式的犧牲。
是以,這對父女漫步林間,指認各種植物,其實是帶著過去的陰影前行,不如表面上一派明亮無瑕。回家的路上,死亡的幽靈如影隨形,黛在同一條路上目睹死鹿的頭骨後還不慎被樹枝劃破手心,血水自枝頭滴落。從黛、母鹿到花,片中流血的總是女性。觀眾也不難注意到巧總是神色木然,甚至稱得上陰鬱,至少不曾開懷朗笑。與此同時,花也不如表面上「普通」:一二三木頭人和不停旋轉的遊樂設施的鏡頭,呈現的是花並未和其他孩子玩在一起;說明會時,花也不顧校長日前的告誡,自個兒奔馳山野。說明會對花沒有意義,她既不屬於大人的政治世界,也未融入孩子的遊戲群體,老師對她自己回家也習以為常——她是人類社會邊緣的漫遊者,是大自然及鹿的兒女,恰如其名「はな」。
花的漫遊映照了單親爸爸巧在自我、家庭與社會事務間左支右絀。乍看閒適,勞動中的他儼然道家或禪宗視域中的得道高人,活在劈柴、汲水、採野菜的自足世界,擁有完整的自我。但工作告一段落後,巧的「拙」便暴露出來:健忘。影片開頭藉由烏龍麵店老闆點出的健忘,展現在雙重層面:聽到槍聲才想到要接女兒放學,以及忘了說明會的事。前者是為人父者的責任,後者是身為村子共同體一員的責任。說明會後,高橋和黛經由校長提點找上巧。無論是否出於自願,巧已被推上第一線,承擔了代表全村與來自都市的資本怪獸協商的重責大任。如果巧在還沒把說明會放在心上的情況下,尚且會疏忽身為父親的責任,將女兒的安危交給運氣,那麼扛下公共責任之後,還有可能在兩種責任間取得「平衡」嗎?
讓我們回到巧畫畫的那一幕。我們看到花借兔子布偶的雙手餵父親吃東西,要父親多吃一點,巧卻只漫應一句「我在畫畫」,仍埋首高橋、黛和流水的速寫。公共責任介入,女兒退居第二順位。說明會上的發言不幸一語成讖:原已健忘、在各種角色間分身乏術的巧,在都市人找上門的那一刻,注定無法維持生活裡的危險「平衡」。
困獸:再探結局
不少論者敏銳地指出高橋和巧的對立。劇本的巧思在於,被巧冷淡以對後,高橋主動要求嘗試劈柴,幾次失敗後,在巧的指點下,馬上掌握要領(讓人佩服飾演高橋者的演技)。吃完烏龍麵,換巧主動(或者說擅自)帶高橋和黛去取水。此處再度出現男女有別:巧和高橋來回提水健步如飛,黛則連提一桶都力不從心;高橋說搬完水後要留下來,叫黛自己先下山。巧和高橋一同吸菸,就像《在車上》家福先生與司機打開天窗吸菸的那一幕,那是一種默會的交流,隔膜冰釋,不復彼此,都是「自己人」。高橋和黛看似真正參與了巧的生活方式,融入當地的光影、綠意和潺潺水聲。
接下來的發展證明這兩位的「融入」只是錯覺。獵鹿的槍響劃破脆弱的寧靜,巧想起要接女兒。車途中,高橋和黛把野鹿當作奈良的鹿,認為可以吸引遊客,但也說奈良的鹿攻擊人類的事時有所聞。巧反駁道,鹿不會攻擊人,但仍不能摸,因為有疾病;但「困獸」會攻擊人。巧接著質疑,如果鹿的棲地變成露營區,鹿要去哪裡?高橋想當然耳的回答(像極了某些政治人物)暴露了其仍不脫人類本位思維。雙方幾分鐘前短暫的「交集」只是美麗的誤會。
「困獸」是理解影片結尾的關鍵字。唯一出現在畫面上的困獸是中彈的母鹿,但正如開頭和結尾都強勢宣示其存在的槍聲及倒臥路邊任其蠅腐的鹿屍所呈現的,殺戮在此不是單一事件,而是巧日復一日的鋸木一般的冷冽日常。在經紀公司看上這片尚未遭文明摧枯拉朽的淨土之前,巧和麵店老闆等居民便已對獵殺的槍聲見怪不怪,只要發生在遠處就沒關係。即使是會為鹿的去處著想的巧,面對槍聲和鹿屍也只能姑息,或許是麻木了,或許是不得不然的妥協?[7]
槍聲很遠也很近。巧、高橋和黛踏上影片開頭尋找花的路徑,但鏡頭平移過遮蔽視線的土坡,原本獨行的巧,肩上扛著花出現在觀眾面前的魔法,這次失靈了。巧在冰湖邊發現鳥羽,認定花沒來過這裡(否則鳥羽就會被花撿走),但鳥羽這個物件讓校長神祕的告誡再度縈繞觀眾耳畔。黛的手掌濺血,預示了惡兆。她仰望林隙間西下的夕陽,彷彿祈禱也彷彿愧疚的手勢,校長望向窗外的面容,死亡的威脅在暗處騷動,反復的協尋廣播漸漸化為村民絕望的呼喊。
影片最後幾分鐘,巧與高橋終於在林間「草原」找到面對鹿坐著的花。如果草原就是豪華露營區的預定用地,那麼這隻鹿的受難只是個開始,恆亙在即將被剝奪生存場域的整個鹿群面前的是大規模的死亡。然而此處,受困垂危之際,不計代價作最後一搏的不是鹿,而是巧。高橋向花衝去,卻被巧攔住,兩人倒地扭打,巧勒住高橋,直到高橋昏死過去。高橋的動機容易理解:他直覺認為花有被攻擊的危險(無論是鹿本就會攻擊人,如「奈良的鹿」一般,抑或是「困獸」會攻擊人,抑或可能遭槍誤射);至於巧之所以制止高橋,或許是認為如果負傷的困獸受到驚嚇,可能會攻擊花。正如在說明會按住差點爆走的年輕人,巧再次扮演壓抑(甚至不惜暴力壓制)人類衝動的角色。
即使如此,巧的行動仍有費解之處:他大可不必把高橋勒到口吐白沫的程度。觀眾不妨承認這一場戲的非現實性。導演支開了村民、黛一切人物,收回視線,敘事刻意留白,對周遭發生了什麼事不再關心,特寫巧和高橋的角力。連空間都十分劇場化:草原、背景的林木、精準出現的霧,舞臺一般。高橋其實是另一個巧,本能地想衝向女兒,卻被自己的理智殘酷壓制。兩人的肉搏,象徵巧內在上演的天人交戰——女兒身處險境,讓巧成為「困獸」。
至於鹿和花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巧起身時,鹿不知去向,花鼻孔流血,仰臥雪地上。難道鹿其實並不存在,只是巧的幻視?還是像巧說過的「鹿不能摸,因為有疾病」,鹿的傷勢在某種寓言/預言的層次上「傳染」給花?如果後者可以成立,似乎兆示鹿群如果消失,人類也無法自這場災難全身而退。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是開場的仰角長鏡頭及馬勒慢板樂章風格層疊弦樂的回返,舉向蒼天的仍是鹿角一般的嵯峨枝枒,而白晝已讓位給夜:「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型了。」[8]
[1] 于昌民:〈《邪惡根本不存在》:曖昧的人道主義〉,《放映週報》743 期,2023年9月8日,網址:https://funscreen.tfai.org.tw/article/38508。
[2] 馬欣:〈打破人有神視角的幻覺,真正思辨善惡的哲學電影,《邪惡根本不存在》〉,《博客來OPAKI閱讀生活誌》,2024年3月26日,網址: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7713。
[3] 曹馭博:〈《邪惡根本不存在》:當困獸面對充滿敵意的自戀〉,《釀電影》,2024年4月2日,網址:https://filmaholic.tw/films/660bb347fd89780001a073b4/。
[4] 同上。
[5] 同註2。
[6] 學校外牆的冷氣機和說明會場的柱子上分別有「火気厳禁」及「禁煙」的標語;之後還有一幕是花摀住鼻子,從冒煙的堆肥(牛糞?)前跑過,似乎都在影射「火」的潛在威脅。
[7] 「平衡」即隱含「妥協」。正如巧在說明會點出的,村民對這片山林而言也曾是入侵者,也不免在破壞大自然。吸菸、開車是空汙,裝水的塑膠桶也不健康、環保。
[8] 出自鄭愁予〈賦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