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龍介的新作《邪惡根本不存在》做了許多突破,突破到許多觀眾說結局看不懂。
其實說看不懂還算好的,那些令我血壓飆升、決定寫這篇影評的都是那些強行解釋的。
本篇文分成兩大部份,第一部份我會先寫我看到的結局,第二部份則是對電影的總體評價。以下內容會涉及劇透,透光光的那種,強烈建議還沒看電影的人不要看,或者可以用左側的大綱跳到第二部份。
對於結局我有一個很直接的答案,但這個答案的內容講起來會有些複雜。
所以我乾脆從反駁那些解讀開始好了。
1.巧攻擊高橋,是因為知道高橋終究代表公司,而公司終究會強行執行開發露營場。
多數影評都犯了一個最根本的錯誤:假設巧的攻擊行為是在意識清晰的情況下進行的,有些甚至還假設是預謀。
但我認為巧的行為是在他開始行動後,甚至是在倒在地上後才決定的。說決定也不對,他當時有沒有清晰的意識都很難說。巧的行為是魔性的。有個影評說得很好:濱口很可能是先想到了這一幕,才往回倒推出整部電影的。濱口本人對結局的回應更直接,所以我就留到後面再說。
2.巧攻擊高橋,是因為他橘紅色的衣服早就引發了鹿的攻擊,後來的鏡頭其實是跳接。
我就放在一起說好了:我討厭所有把結局的鏡頭解釋為魔幻、幻想的解讀,它描繪的現實本身已經夠魔幻了,這種解讀只是妨礙與褻瀆,或者就是對思考與感受的懶惰。
現實是:巧就是在高橋試圖把小花拉回來的時候攻擊他的,小花還活著,電影的鏡頭順序就是事件的發生順序。每一幕都是真實。
甚至更進一步,我們必須假設巧在那個當下根本不能確定高橋的行為是對是錯。
兩個大人如果上前得太快,驚動鹿,鹿可能會攻擊花。
如果上前得太慢,來不及拉住花,鹿還是可能會攻擊花。
巧制止高橋,認為自己的步伐速度是最剛好的,但誰知道呢?
說不定高橋反而能救下花。
說不定他們不管以怎麼樣的速度前進,鹿都必定會攻擊花。
所以激怒巧的根本原因並不是鹿,而是你不聽我的話。
非常原始,非常暴力。
以下我會開始正面闡述,在我看來巧攻擊高橋的原因。
這並不是一份分析,我不是在回想,而是將看電影當下的感覺解析、翻譯成語言。
巧對高橋的感覺與其說是厭惡,更接近煩躁。
爺爺囑咐巧要對公司的人友善一點,好好處理這件事。
但對巧來說,高橋好好當個唯利是圖的「東京來的」還好一點。
高橋二次造訪時的過度友善熱情引起了巧的反感。
說是顧問,但如果按照日式少年漫畫的劇情,接下來恐怕高橋就會拜巧為師傅了吧。
然後五年之後,黛從東京來找他們玩,驚訝地發現高橋已經認得大部份動植物,在森林中就像個獵人一般。「還差得遠呢。」高橋對著巧的背影的方向說。
放著不管大概會變成這樣。
我跟巧大概都打心底覺得這樣好噁心,但因為無法對展現善意的高橋惡言相向,只能任由事態發展。
濱口在訪談中說:「我不能完全確定我是否喜歡這樣的結局,但是當我在寫劇本時,我總想確保它對我來說並不無聊。」
當我們反過來問:什麼是無聊的結局?以上大概就是他口中無聊的結局,之一。
但為了鋪排驚人的結局,除了明顯的部份,濱口也留下了其他麵包屑。
其一是在車上關於營地蓋成後鹿要去哪的對話,在高橋說「⋯⋯去其他什麼地方吧。」後,巧不再接話,對話嘎然而止,然後巧點起了菸。他大概不會沒想到坐在後座的黛,但還是抽起了菸。
只能說明他真的不爽了,或者煩悶。
煩悶在於高橋說的其實沒有錯,營地蓋成後鹿就去其他地方。這要怎麼反駁呢?
營地對村子的影響可以說上一整個座談會,但有多少人真的在乎鹿走哪條路呢?
巧在乎,而高橋的話明顯戳中了巧,因為巧知道其他人可能沒有那麼在乎。
又或者鹿去其他地方這件事本身就像營地對村子的影響,難受,但不致命。
所以巧非常鬱悶,甚至有些惱怒。
其二,巧對花的感情帶著負罪感。
當然大部份是因為單親,而這樣的罪惡感也展現在三浦博之對巧說的:「你記性太差了。」
巧總是忘記去接花。
而那天,正是因為跟高橋和黛處在一起,她才忘記去接花。
當然如果有他們,巧還是有可能忘記去接花,但巧會這樣想嗎?
「我下次一定會記得」,記性差的人總是這麼思考的。
忘記去接花,才導致她失蹤,被鹿攻擊,而此刻高橋就在他身旁,在他手裡。
來講那個瞬間發生的事。
高橋要走上前,巧勾住他的脖子,這時大概只是為了制止他。
兩人一同倒在地上,巧看著天空,手上的力道逐漸加大。
躺著是人類最放鬆的姿勢。
當我們躺下,世界顛倒過來,變成另一個我們不認識的模樣。
以影像敘事的導演這一行,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於是巧手上的力道混入了惡意。
不對,應該說,巧心中壓抑的情緒釋放了,完全地釋放。
那一刻巧成了一頭獸。
那一刻,手臂鉗緊的力道甚至比危急的花還要重要。
那是種自我毀滅,在觀影的當下,我感受到的是:他要教導高橋順應自然,甚至不惜付出自己女兒的生命,也不能打擾自然。
當然這完全是非理性的。
專心致志地殺死高橋,再專心致志地拯救花。
那是一種瘋狂的,歇斯底里的意志。
當巧抱著花離開,急切的喘息聲讓我想起《進擊的巨人》裡的萊納,先專心致志地殺死了馬可,再專心致志地疑惑馬可為什麼被殺了。
片頭巧劈柴的長鏡頭竟魔性地呼應了結局:
專心劈完這根柴,
專心批下一根柴。
「不是不能開發。從長遠來看,我們都是外來者,關鍵在平衡。」
以環保v.s開發的辯證來看,巧的這段話已經抵達了正、反、合的末端,現階段的日本,或許現階段的人類都很難再提出更有智慧的見解。
事實上,整場公聽會,說是臨時被通知要來開會的村民方根本像空降的最佳辯士代表團一樣,一波波的雄辯之浪濤打得高橋跟黛就像兩隻落湯雞一樣,全面潰敗,只能一直鞠躬遞名片。(話說你們到底是哪來的啊,根本不是一般的村民吧。)
我一直主張濱口龍介是一位當代的導演,他處理的都是當代的問題。
當代的問題是這樣:當我們抵達了辯證法的末端,當我們已經領悟出巧的那段近乎真理的話,接下來要怎麼辦?當我們都知道最佳的解法是什麼,都已經用浪濤之雄辯淹沒公聽會,有錢的公司還是繼續開發,接下來要怎麼辦?
濱口沒有給我們答案,他只是讓演員躺下,讓他使用暴力。
滿分五顆星,我會給《邪惡根本不存在》四顆星。
半顆扣在他想打破過去自己創作慣性的意圖有些明顯;半顆扣在,以濱口的程度來說,我認為結局這種素材對他來說並不是特別難取得,這種著魔的瞬間,對習慣從事藝術創作的我們來說,雖然不到俯拾皆是,但也可以持續找到,所以濱口找到的這顆,真的足夠作為拿來用力的結局嗎?
邪惡根本不存在——這個濱口說他想到後就想不到其他名字的名字,如同那結局一樣。一旦存在了,就持續存在於我們心中,旋轉,發光,迷惑我們,直到我們也成為那個人,站在林中,緊鉗著什麼,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