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那個Uki,你今天跟S出門。」特派記者一早,便指定我跟著某位攝影記者出門。「好。」把筆、手機、瓶裝水和寫字用的版夾,收進側背包,我快步跟上攝影大哥。
新聞中心在商辦大樓40樓,電梯前有著好幾扇大窗戶,等電梯的我,常常看著遠方的山,沒有霧霾時,山很清楚,像是守護,凝視著這幢大樓、這嘈雜的屋室,他們總是說話,而我總是安靜,偶爾看書、偶爾寫字。
大二下,日子快從期末解脫,我一邊寫著文本分析報告,一邊盤算,如果能在堆積如山的文字下倖存,就去買花吧。把房間整理好,開啟嶄新的暑假,擺上鮮花,漂漂亮亮地在案頭寫作,一切死寂和苦悶,又會輕而易舉地再次有了生氣。日子,總歸需要些變動點綴。
可惜真正寫完報告,緊接著去電視台新聞中心見習,房間還來不及整理,就重新進入早上七點出門、六點到家,一到家就因疲倦直接闔眼的循環,朝朝暮暮迎接眾聲喧嘩的時空。
一早,推開辦公室的透明玻璃門,T台的新聞播報聲,敲擊仍在停留的腦袋,提醒著昨晚或者今天又發生了甚麼。牆面上電視,已開始播放各台早安新聞,我走到角落潔白如新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靜待特派確認好早上要跑的稿,指派我跟攝影記者出門,跑完早上的新聞、吃午餐,下午一樣跑新聞。下班,搭著搖搖晃晃的公車混入人群,塞著車回家。
中部Daily news的日子出乎意料地平靜規律,沒有《我們與惡的距離》裡電視台副總監宋喬安一進辦,就開始指手畫腳的怒吼忙亂,也沒有那些會影響全台灣,甚至全世界的瞬間決斷,同樣的可能是運用幾分鐘為某些事下定義的狀態,人的注意力終究是短暫的。但他們同時透過各種紀錄,以技術之暴力試圖延長「真實」的存有,何其矛盾地,當社會以為記憶即將因速度而凋萎的時刻,一切仍在生長、仍在盛開。
原先預計實習兩個月的我,某天和特派說了離開的日期,改為實習一個月。像是某種巨大的宣示,總覺有些難以言喻的煩悶,新聞現場仍是令人怦然心動,我由衷熱愛「見證」的快感,每日在紙上潦草地寫下去了哪裡,做了甚麼新聞,遇見了哪些人和事,也仍會因為受訪者的一句話、一個動作而感動,似乎這樣就已經回應了時代甚麼,即便微不足道。我感覺自己總在散步,漫不經心地走過一片又一片的田,只為尋找一朵出其不意的野花,得以採摘些值得凝神的片刻。
今天,是實習倒數第二天。
電梯門關、下降,從40數到1,電梯門開,穿越人來人往的大廳,打開車門,上了採訪車。
「要去花市,永春路那個。」攝影大哥和司機說道,接著向我說明今天的新聞內容:「今天七夕,要問去年花價跟今年花價的差異,還有買氣之類的,等等就交給你問了喔。」應了聲好,我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南區的街道和平常並無不同。或許,日子也就這樣過了,這裡畢竟不允許太過溫柔的事,Daily news總是一天接著一天的,但至少今天不是酒駕、車禍,更不是槍擊,難得的好事。
花市剛好在家附近,熟悉的街景伴隨踏實和安穩流入眼中,永春東七路上的永春花市。下了採訪車,他台記者已在拍攝,攝影大哥先是和他寒暄了幾句,簡單和花店老闆打了招呼。
今天是七夕,花店裡擺著許多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簇擁客人和記者,但單一朵的顯得單薄、一整束的又顯得擁擠,經包裝的昂貴、未包裝的又沒有過節氣氛,似那些長在自己身上寫新聞也寫散文的字,難以安放的千頭萬緒,衝擊著說話和看見的方式。老闆請我們稍待一下,熟練的一朵又一朵為玫瑰剪去刺和多餘的葉子,搭配裝飾用的長型綠葉,忙碌的手未曾停歇。
各台記者們,看到一位老先生,買了一大束花,紛紛趨近詢問。「那個……他。」店員在旁欲言又止,使了眼色。我困惑地看了看她,卻還是迅速拿起麥克風跟了上去,把麥克風「督」到老先生面前。
「是因為七夕所以來買花嗎?」「是。」
「有覺得今年花價跟去年花價差很多嗎?」「之前沒有買花的習慣不清楚。」
「是每年七夕都會來買花嗎?會覺得太貴買不下手嗎?」「今年是因為老婆女兒五月過世,才來買的。」
「了解,謝謝。」放下麥克風,我瞥見他選購的花束裡,除了紅白玫瑰之外,還有數朵淡粉色和淡藍色的菊花,在包裝紙裡平靜祥和地盛放。
眼神暗了暗,我抬起頭,走向下一位民眾,聆聽下一個「七夕買花,送愛人」的故事。即便是平日上午,買花人潮依舊未減,空氣瀰漫雜亂的花香,有男孩子自己來買,打算給另一半驚喜的,有帶伴侶來挑的。八月陽光照射下,他們雙手虔敬,捧起一束束玫瑰。我想起我拖沓許久,卻還沒買的花,沒有預期的品種,也沒有顏色,純淨空白的像一條湍急的、山裡的溪。
司機大哥一直慫恿攝影大哥買花回去給老婆,攝影大哥表示沒有這個習慣。他台的年輕攝影師,饒富興致的挑著,其他人則開玩笑地調侃,他來了沒買花回去,會被女友殺掉。
我總是靜默地觀察著這些記者日常,想著他們原來,是這樣立體的人,和那些新聞畫面有些疏離。
「收工,今天這樣就可以了。」攝影大哥說道。「你們等一下,我拿花給你們。」老闆走進花店深處,拿出一束束,未經修剪、包裝的粉色香水百合,發給在場的記者一人一束,我接過花,單手抱在胸前,輕聲簡潔地和老闆道了謝。
午間新聞播出,報導中,只有其中一名因為七夕買花的民眾,和老闆對於花價和買氣的看法。最終,那位老先生的片段沒有被採納,但那可能更接近真正的愛情。但真實又是甚麼?新聞又是甚麼?對我而言,又是甚麼屬於自己的真實,我究竟想要,或者需要寫下甚麼?
二十來歲的少女,總是會有些奇怪幻想,想著跟文學談戀愛,想著初吻在劇場發生,望著撲朔迷離的未來徬徨,卻沒想過七夕第一次被送花,會是因為「跑新聞」,但收到花還是特別開心,悉心捧著少數在「現場」裡,美好的小事,能夠暫時佔有的切片。
抱著快要擋住視線的香水百合,回到辦公室,擱在空無一物的桌上,那天下午下起了大雨,一路蔓延到傍晚。
記得有天,商圈內某間小吃店半夜發生氣爆,落地窗玻璃碎了滿地,像是凜冬砸向肌膚的大雪,整家店在被動褪去窗框和木製飾條後,如赤裸的嬰兒,等待上蒼的垂憐,所幸無人傷亡。
小吃店老闆攤坐於一旁階梯,雙眼無光地望向那片狼藉,癡愣期望夢醒。記者趨前,問了老闆對於氣爆的感想,老闆回答了幾個單詞,揮手不願多談,像是要撥開甚麼,那場雪卻從未散去。那日,我還跟著攝影記者到附近大樓,調閱拍到店面事發現場的監視器,補足畫面,讓殘忍更加具體。
又或某日,槍擊案,南投山區,案發工廠拉起了黃色封鎖線,意圖將槍聲和哭聲一同消音,記者們看著案發現場招魂的家屬,神情凝重卻故作悠哉地交談。
我獨自在旁站立,看著路口反光鏡內,穿著淺藍色洋裝,打扮慎重的自己恍神,隨意地對著反光鏡,用手機拍了張照。
那同時也是個有點糟的雨天,資深的攝影大哥對著我說:「做這行的,能坐的時候就別站著。可以吃飯的時候,就趕緊吃。」,挪出石階旁的空位,示意我坐。
做新聞的人似乎不能太過溫柔,也或者僅限Daily news,他們太需要快,他們有責任讓大眾知道,每天發生了甚麼,只好略帶魯莽地入侵其他人的時空。可是老師說:「學文學的人,要記得溫柔敦厚。」,文學把我帶進許多故事裡的角色,深知語言文字的重量,於是在每個實習現場錯置自己、不知所措。
「可能沒事就是好事。」槍擊案隔日,我在筆記本內記下,當大眾嘲笑記者做那些車禍、爆料新聞無聊透頂的時候,代表的是今天沒有很多人死掉。實習結束前,我也這樣告訴特派。
「做採訪,帶給你什麼樣的成長?」面試時,教授問。「那些受訪者,讓我相信即便這個世界很讓人難過,還是有人,很努力地在堅持著。」,我說。
做了數十場專訪,聽著一次又一次的採訪錄音,善意湧入話語,我總是慶幸,自己還能是個不甚專業的記者。在我的文字還無足輕重的時候,他們就願意對我傾盡所有故事。我在給受訪者的每一封通信信末,加上「祝:日日好日」,提醒自己溫柔,由衷喜歡他們和我說謝謝的時刻,文字就這樣走了很遠,不只乘載自己與文學。
下班,我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束樸實但巨大的花。
走出辦公室,霧氣籠罩了遠方的山,還是能知道他在那裏。搭上電梯,從40數到1,望著鏡子裡穿著杏色短洋裝的自己,花了一半的妝(平常不太化妝的我,實習每天都化了妝),凌亂遮掩不安,想著今天做了甚麼新聞,倒數即期的日子,「還是捨不得吧」在文學、新聞夾縫中求生存,大抵也就是這樣。
明天,會是一個好的結束。出大樓、上公車,外頭的雨仍下著。
友人上公車後見到我,微露吃驚:「你這樣穿也太正式,還有一束花。」,「還好啦,為了實習買了三件洋裝,花是早上去花店採訪,老闆送的。」我聳肩,無奈地笑了笑。
簡單的小火鍋店,我將花束擱在灰綠色沙發椅上,花香已不如早晨那般濃烈。與友人聊起文學,和一些新聞台的身不由己。
吃完飯,再次抱起花束,搭上回家的公車,想著早上的老先生,希望他好,還是會有期待。
實習即將結束,我仍時常踟躕著觀看世界的位置,持續用混亂的身體,趕往下一個事件,思考不太專業,且無關緊要的問題,祈願日日有花,模糊不清地想像自己帶著文字,抵達未來的樣子。可能不是Daily news,但仍需為那些偶有的美好,盡力說話。
「怎麼這麼好,有人送花。」回到家,母親對我說著,臉上掩不住笑意,隨意找了水瓶把百合花插進去,擺在客廳,花香張狂四溢。
*此作榮獲第五十二屆成功大學鳳凰樹文學獎現代散文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