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
今年十月,正式進入成功嶺受訓,入營前,還特地去了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參拜,祈求神明保佑我,順利分發到一個好單位服務。然而神明自有其運作的道理,那些成真的或者求不得,都是機緣、都是運氣,大概祂總是希望我們能從不同階段的生命中帶走些什麼。
許願的時候,心中就只有兩個條件:單位好、離家近,看上去簡單,但可能對神明而言,要想滿足我的心願並不容易。後來經歷波折,我最終留在了成功嶺,役別徵選結束那兩日,頭上總是愁雲慘霧,惋歎自己運氣不好。可我畢竟還是許過願的人,我相信祂已經給了我最合適的,不是最好,而是合適。在新單位待上幾天,熟悉了同仁、長官,以及周邊生活環境、團體規矩,似乎也沒有那麼心不甘情不願。告訴自己,我來到一個不錯的地方,當然它並不完美,卻已經不錯了。
偶爾在朝陽未顯的清晨,掙扎著在暗中從床上爬起,深呼吸以後,慢慢順著鐵桿下地。那時我總會希望能在家中床上醒來,或生出一種錯覺,覺得成功嶺只是一個小小的,遭人誤植的夢。每當這些想念的時刻隨機發生,家就變得好遠、好遠,即使那不過是一小時車程的事情。但接著扭開水龍頭,捧起一把冰水向臉上潑去;換上乾淨的制服;和身邊的人一同開懷大笑,思緒便會立刻被拉回現實,把回家暫時拋至腦後,專注於眼前的生活,那時候,家突然近了許多,因為那不過是一小時車程的事情。
我是個雙眼近視超過五百度的人,五百度是什麼概念呢?沒戴眼鏡的時候,視線所及之處,多半是大局模糊,而小節不見的色塊輪廓,而我偏偏慣於洗澡前,在寢室摘掉眼鏡,端著臉盆,大搖大擺地晃到走廊盡頭的淋浴間。沿途經常是這樣情景:看不清自己究竟和誰擦了肩,而誰又迎面走來,只是見有人,習慣地偏頭過去,生怕撞著了,兩個人對上臉,便禮貌性地點頭示意;稍微熱情一點的,會直接開口招呼,於是在輪廓之外,我又能透過聲音,勉強認出對方。
一開始覺得在看不清長相的情況下,向人打招呼相當尷尬,萬一認錯人了怎麼辦?對方會不會覺得我在裝熟啊?經常害怕在不知不覺中,得罪於人卻不自知,那是最使人後怕的。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一樣的事情輪番上演,早已見怪不怪,所以不再顧慮彼此相識與否,反正先打招呼準沒錯。都在同一個地方服務、穿一樣的衣服,甚至留一樣的髮型,好像也不需要再特別區分是你還是他,因為那就是所謂的團體生活啊。臉上的笑容多了,話也多了,於是數著日子緩緩向前,並不如原先想得苦悶無言。
漸漸能習慣,甚至有點喜歡這樣規律又活潑的生活,當然,收假依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這點我想大家都能同意——可當我遠遠看見辦公室的窗,透出明亮的燈光,有時甚至傳出不很明顯的笑語人聲,我站在外頭抓著金屬門把,溫潤的冰涼自掌心傳來,那些寂寞的、思鄉的片刻,似乎也被照亮了一些。
從前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能對身在營中的服役時光侃侃而談,再我看來,那明明該是帶著痛苦的陳舊往日。可每每憶及過往,他們臉上卻滿是閃爍的眼與飛揚的笑,說起曾經如何如何,好似光陰倒流,他們只是歷經一場刺激的冒險,不知不覺間,又走了回那段泛黃歲月。
大概,一個人才能叫苦不堪言,若身邊有著一大群人,那樣的日子,就不會孤單了。
2024.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