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說的核心概念不是我的,但救了這本書的人是我。
女主角茱恩是名不見經傳的白女小說家,從小熱愛寫作的她致力成為暢銷書作家,可是寫出的作品卻被頻頻打槍不賣座。相比之下,華裔出身的「好友」雅典娜卻是鎂光燈下的寵兒:出道即巔峰,一口上流英文腔和如超模般的美貌更為其成名錦上添花。
茱恩嫉妒雅典娜的才華,時常在午夜夢回間渴望替代她。沒想到這樣惡毒的幻想竟成為現實:某日兩人在雅典娜的公寓聚會時雅典娜竟意外被鬆餅噎死。面對書房裡雅典娜不為人知的新書原稿,茱恩當即決定佔為己有……
寫作基本上而言,是一種同理的練習,閱讀可以讓我們設身處地活在別人的人生中,文學則會搭起橋樑,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大更廣闊,而非更狹隘。
小說中的雅典娜和茱恩其實分別代表兩種寫作文化的對峙:咬文嚼字、高不可攀的吊書袋 vs. 親近讀者的大眾商業取向。
雅典娜為凸顯自己的亞裔身份,會在作品裡穿插大量中文原文以及無任何旁註的文化典故,雖然死忠粉們將其解釋為「完整保留並尊重亞裔文化」,但對亞洲文化毫無頭緒的讀者卻變成了難以親近。
這樣堅持以異文化書寫真的能成功干預以白人為尊的出版市場嗎?
不同於雅典娜極力賣弄文字,茱恩堅持在保留文學性的同時提供容易讓讀者理解、共情的作品,她認為親近大眾才能增加傳播性,同時賦予市場商業價值。
寫作其實歸根結底是一種同理練習,我們通過文字和素未謀面的書友/創作者建立連結。不顧他人感受的發聲是否只會成為吵鬧和喧嘩?
大家接觸文本時抱持這麼多偏見,是由他們自認為作者的理解導致。如果我假裝是個男人,或是個白人女性,那我的作品會得到什麼樣的迴響。文本本身可能完完全全一模一樣,但待遇可能就會是書評毒藥和成功大作的天壤之別。
書中雅典娜的遺稿《最後的前線》講述的是一戰華工的歷史,而茱恩也在偷竊手稿並嘗試出版的前後遭遇一系列瓶頸:首先是她不得不以「茱妮帕·宋」這混血風的筆名出版該書,作者肖像也故意使用曬成古銅色、難以分辨族裔的新照片。因為自己的白人身份,茱恩在審稿期間免不俗被亞裔企劃助理嗆聲要求文化敏感度調查。新書發布後,當讀者們得知茱恩非亞裔的身份更是毫不留情地引發網路炎上攻擊……
這都讓我們產生疑問:關於華裔的悲慘過去是否只能由華裔作家來書寫?
又或者,是否華裔作家只能被禁錮在「書寫華人文化/歷史」這種狹隘的框架中,不得翻身?
當文學界,乃至整個社會,反覆強調邊緣文化、為多元文化的平等搖旗吶喊之時,是否也讓其變成反誘因——邊緣文化被主流文化更加隱晦地排擠厭惡,而邊緣族群也因試圖捍衛政治正確翻身從「被奴役者」成為「奴役主」?
藝術一旦創造出來之後,就算私密的事物變成某種奇觀,痛苦依舊會留在原地,不會消失。
無可厚非,茱恩品行惡劣,但是雅典娜也並非白蓮花,甚至也是一個「文學慣盜」——她通過改寫搬運親友的經歷,模擬寫作場景來測試真人反應,甚至是採訪戰後受害者以幫助創作。如此殘忍地劌心刳肺對受害者顯然是二度傷害,雖無法構成法律公文裡對抄襲的定義,卻無可厚非是道德上的抄襲和侵權。
歷史或許真的需要有人作為出口去表達傳承,而黑暗題材的作家往往背負替大眾分析表達的責任。雅典娜在無形之間把自己捧高為救世主,認為自己可以將創傷去蕪存菁,將黑暗的砂礫打磨成耀眼的鑽石,殊不知傷痛就是傷痛,它永不褪色,無法被任何形式藏匿於無形。
或許沒有誰有絕對權利輕描淡寫那些隨風而逝的傷痛。
她就跟我們沒兩樣,而在摧毀她的過程中,我們創造出了一群觀眾,也為我們自己創造了道德上的權威。
小說裡的雅典娜其實像極了真實世界中的匡靈秀——聰穎傲人、名利雙收,寫作出版之路順遂平坦。然而身為成功者的她為何卻能生動刻畫書中魯蛇茱恩的失意,寫盡那些隱秘的酸澀、嫉恨及無奈呢?
我想,或許是每個作家的心裡,都住著冒牌者症候群的小獸,擔心已擁有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個錯池便會付之東流。作品會被行銷企劃針對大眾喜好精心包裝,甚至連創作構想、作者生平等都是被用心建構過的藝術品。
當他們選擇成為一個作家,某種程度上就已經放棄了純粹的寫作、以及文學帶來的肆意的快樂。
寫作再也不是書寫自我,而是書寫某種試圖被認可的人生。
這是我從去年年末就期待至今的小說,這本書出版即巔峰,蟬聯北美銷售榜諸月熱評不退。不同於之前的作品,作者匡靈秀以辛辣的筆觸、細膩的內心描繪讓我們窺見出版業界的暗黑秩序,以及異文化之間的對立和衝突。
小說人物鮮明,幹話連連卻也金句滿滿。作為17歲就出國留學、長期身處異文化的我對於文中諸多細節都有感觸頗深的共鳴,而茱恩對於寫作意義的思考也深深打中我。
最後也要誠摯感謝優秀譯者楊詠翔老師的用心,讓我們能以非常本土卻又不減西方文學風情的方式一窺匡靈秀的奇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