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23年12月31日
寫下這些,是因為想記得——我擁有那麼多的愛。
告別式那天早上,我做了一個像是平行時空的夢,像是那種很重要的日子,比如考試,你會害怕自己睡過頭,所以醒來前最後一個夢是你不小心睡過頭、錯過考試的那種。
我夢見自己已經在阿嬤的告別式上。儀式已經結束了,大人們在收拾東西,我發愣的站在那,也許收些椅子——我看見阿嬤站在遠方。不遠處的遠方,她穿著白色的,防曬用的那種薄外套,帶著墨鏡,微微的笑,對我揮著手。
「沒有人看見阿嬤嗎?」我納悶,但我看著她好久,一直看著,一直看著,她身後是黃昏的雲,空曠而安靜的天際。我忍不住幻想起阿嬤腳下是一片雲,而她是來跟我告別的。
傳來爸爸叫我起床的聲音,「我已經醒了!」我閉著眼睛,只是想再多看看阿嬤有沒有要跟我說什麼——但一切就靜止在那裡的。
出殯這天,來了很多人,很多小時候見過後來很少見的人。以前,家裡常常會來一群爸爸的朋友——我還小的時候,很喜歡那樣,很喜歡那種熱鬧的感覺。
回到台灣,比在英國好太多太多了,至少我不是一個人孤單的面對死亡的哀戚,而且——阿嬤就睡在那。睡在殯儀館裡,白天我們來,偶爾天黑了也在。我沒有什麼需要做的事,常常在遺照下面走來走去,擦桌子,揮蒼蠅,撈起掉在阿嬤臉盆的蒼蠅,拜飯的時候叫阿嬤洗手吃飯。葬儀社的阿姨還說,香太多了可以拿去外面燒金紙的桶子放,以免阿嬤醺的煙霧瀰漫——我彷彿看到阿嬤那個討厭髒亂的表情。在靈堂,我總感覺自己異常安定,不僅是物理性阿嬤的身體正躺在不遠之處,也因為靈魂上,總覺得阿嬤時常在這裡,至少我和弟弟擲銅板的時候她很常在這裡。這樣的無所事事,彷彿是我所能和她在一起的最後一點點快樂。
還在英國時,晚上睡覺想起阿嬤就會開始哭個不停,是無能為力的夢靨。一切都好遠,遠到不知道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會不會比較好,可是一想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是要哭到什麼時候。
搭飛機那天,我卻開始害怕起回家,害怕踏入靈堂那步,像是真的走入無可撼動的現實裡,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
不知道下次搭飛機的時候,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哭了。又不是一個不能獨立的人,可是這幾年搭飛機,都是一個人走著走著眼淚就開始流下來。就像在穿越時空,白天與黑夜,以及摸不著邊際的恐懼。我也好想要像其他人一樣,一家子或一群朋友快快樂樂的出遊在機場。
姑姑叮囑我回到台灣先回家,隔天再一起去看阿嬤。弟弟來車站接我,我還是接受他的提議直接去找阿嬤了。「你趕快回來,就可以每天去看阿嬤。朴子的殯儀館和上次外婆的那個不一樣,比較單純,沒有什麼門禁,什麼時候想去都可以。」因此,當時晚上九點多了,我有一點害怕,但還是和弟弟去了殯儀館,跟阿嬤說我回來了。
如今我都還記得那個夜晚,穿越夢境式的黑暗,裡頭路燈和霓虹在沒有對焦的眼睛裡剩下模糊的光暈,長路停在一間水泥的平房前。阿嬤在一個小房間裡,明天才要移到真正的靈堂。「阿嬤你現在在嗎?」見到阿嬤時,我們擲了銅板——如往後一次次想起阿嬤的經驗,我會哭,然後又笑了起來。
事發後第一天回家的夜晚,爸媽比我想像的堅強很多。我如今——真的是那個小孩了。
爸爸媽媽弟弟叔叔姑姑都在,悲傷就好像沒有那麼重。有時候,我會覺得阿嬤大概在某處看著我們,畢竟,她愛的人都在這邊,不管是哪一個,聚在一起能遇到的機率就大,阿嬤隨便去哪探望都好。
也許像當年狗狗走的時候,我只要和弟弟在一起,就會感覺到牠也在我們身旁。
阿嬤的靈堂很簡單,除了頭七那天有法會,除了一些親戚朋友來訪,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那裡發呆。好像好好的在那裡,就能感受到阿嬤一樣。偶爾,我會和叔叔聊天,問他小時候記得多少,想像黑白照片裡爸爸和兩個叔叔,還有阿公阿嬤一家出去玩的畫面。
阿嬤家留下幾本黑白照片,從阿公阿嬤學生時期,到結婚生子。照片彷彿留下最快樂的時候。我只知道爸爸七八歲就失去爸爸,阿嬤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怎麼想都覺得艱苦。可是看著他們一家曾經多麼幸福,好像心裡也得到安慰。我們都曾有一些很快樂的時光,我慶幸我有的,慶幸你有的,然後慶幸我們在人世間因為擁有那樣的東西而倖存。
我問小叔叔,那麼小出去玩的事,還有印象嗎?他說只記得在澄清湖,地上有一回都是馬路,阿嬤和阿公一手扛一個,把兩個小男孩一口氣伶過去。
我沒有見過現實世界裡的阿公,只見過遺照裡的。可是以前阿嬤生病,爸爸生病的時候,我有偷偷跟阿公說,請他保護阿嬤,然後請他跟爸爸說他愛他。我還帶了一塊紅蘿菠蛋糕跟阿公分享。
阿公大概接到阿嬤了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記得一些「創傷」。小時候的事、快樂的事——記得很少,少到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替換靈魂。以前憂鬱很常,特別是生日的時候,有種理智無法說服的不被愛感,使我總感覺到自己和人間的疏離。我試圖解決,於是跟媽媽閒聊起生日,說我感覺自己很少被慶生——媽媽卻告訴我,小時候他們可是很認真的幫我過生日,「你怎麼都不記得?」。
弟弟在做阿嬤的追思影片,找照片的時候,看到一張我和弟弟、堂弟在阿嬤家圍著蛋糕的照片。我以為主角是中間那個穿的和蠟筆小新一樣的弟弟,但他告訴我——照片旁邊的日期是我的生日。
好像離開嘉義後的每一年,阿嬤都會打電話跟我說生日快樂。也許我受過很多傷,但我也受過很多愛——這一點我是今天才真真正正知道的。
剛知道消息的那幾天,我還在英國的學期末,想到阿嬤就會哭,有時候則會開始生氣。覺得自己的人生為什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還有理智的時候,還能叫自己往好處想,可真正崩潰的時候,就開始明白戲劇裡那些人為什麼會哭天怨地。老天爺為什麼要帶走阿嬤?為什麼從大三那年開始,要給我和我們家經歷那麼多事情——這是我第一次對老天爺生氣。
告別式來了一位出家師父,她說話像個幼稚園老師,親切又不失威嚴,叫我們要好好的念經,要用功,「你們要用功」,「叫阿嬤也要用功」。她和媽媽聊天,問阿嬤是不是沒有生女兒,「那她又只有一個孫女——」她轉過頭來對我說「那你一定很有福報——阿嬤一定很疼你」我想起靈媒阿姨留在訊息裡的話:「頭一次往生長者來交代物品,留給下一代,欣會有福報的」
阿嬤把疼女兒和疼孫女的份,都放在我身上了。
照片裡的小女孩是這個家第一個孫子,又是唯一的女孩,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曾擁有多少的疼愛。居然是那個幸運的人,往日那些靈魂險些直落的崖邊,原來童年的愛還是成了我的護符。
大家已經很少像這樣聚再一起了,在靈堂的這段日子,叔叔嬸嬸和我說話的方式,爸爸和我說話的方式,讓我感覺像是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
小時候,我一直有個很奇怪的生理反應。只要在某些家人團聚的日子,相聚太快樂的時候,我的心就會開始痛。我想大概不是真的心痛,但我會需要一個想像中的暫停,任由自己收縮,等待它蜷曲之後的舒緩。那個感覺不太舒服,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最後一次的記憶停留在我和小學同學坐在操場旁,我和他說這個「秘密」。五六年級之後,這症狀就漸漸消失,很少出現。它是一種感覺,「因團聚太快樂」,以致隨之而來的——害怕這個快樂稍縱即逝的感覺。奇怪的是,那時我人生經驗裡並沒有任何可能是源頭的陰影。
大了一點,小時候那些情境不存在了,人和事都不一樣了,那感覺也很少了。相本裡好像保留了每個人最快樂的時候,阿嬤、叔叔嬸嬸——好像都是孩子還小的時候吧——而身為那時候的小孩子,也就因為感受到那樣的彌足珍貴,而對人世產生了留戀了吧!
姑姑說,她告別式幾天後回到家,都會聞到百合花的味道。我當下只聽懂也許她想表達阿嬤來過,可後來才發現棺木裡我們放的,一支支的白色百合。阿嬤的名字音譯,也是英文的百合。
頭七那晚,我和弟弟還有他女朋友去住阿嬤家,客廳的沙發跑出了一隻黑色的,中間一條黃色閃電的小蜥蜴。另一晚,叔叔住阿嬤家時聽見的廚房和房間的聲響——還有小虎貓咪在台北一直叫的走廊——那雙我們看不見的腳——諸如此類緩解傷痛的故事。
阿嬤給了我一件紫色的休閒衫,要我帶來英國,怕我冷。靈媒阿姨說,她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的用處。
大概是阿嬤在英國的基地台吧!
此刻是2023年的最後一天,也是2024年的第一天,窗外倫敦的煙火開始了。我想要記得我是如此被愛的故事,記得自己是因為這樣才選擇來到這個家的,也許也是這樣,自己才有勇氣回到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