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許雅婷:那個年代,像浮游生物一樣的年輕人

    作者不詳,〈劉大任二度返國 「浮游群落」深獲好評〉,《亞洲人25期》,1985年7月19日。

    作者不詳,〈劉大任二度返國 「浮游群落」深獲好評〉,《亞洲人25期》,1985年7月19日。

    (藏品/姜穆(牧野)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那個年代,像浮游生物一樣的年輕人】

    1960年代的知識分子是什麼樣子呢?劉大任(在此我們先暫不稱他為作家)在小說《浮游群落》之中,描摹了一群有志青年的模樣,他們滿懷理想,渴望改變社會,卻也同時提心吊膽,深怕一不小心就身陷囹圄。

    因為他們最青春活躍的時候,正是白色恐怖仍烏雲罩頂的年代。



    他們喜愛文學與藝術,有時辦雜誌、寫文章,有時舉辦聚會,身懷不同的詩文主張互相辯論;他們思索社會時局,有的小心翼翼,明哲保身,有的懷著「危險」的思想詰問不公,積極尋找志同道合的夥伴。他們雖然聚在一起,但姿態各異;連袂出遊,卻又針鋒相對。如果要為這群人下一個共同的hashtag,或許是:#知識分子。

    「劉大任想說的是:把當時的整個臺灣社會看成食物連鎖的話,所謂知識分子是不足取,沒有價值的,成為犧牲都無所謂的,像浮游生物一般的存在。」

    日籍臺灣文學研究者岡崎郁子在解說劉大任的小說《浮游群落》時,曾如此剖析道。小說《浮游群落》從書名開始便點明了這是關於知識分子們的故事,而故事始於一場抓捕。1960年代的他們在社會中浮沉、碰撞,揮舞雙臂朝著理想的方向游動,然而費盡全身力氣的努力,到頭來竟顯得渺小又卑微,許多人終究不敵時代的強勁水流,被沖刷著帶走。

    之所以想寫這一年代、這一群人的故事,是因為劉大任本人就曾經身處其中。

    劉大任家來臺的故事在那一年代還算是稀鬆平常。二戰結束後,剛結束上一份工作的劉大任父親,向自己大學老師探聽能不能介紹工作機會,老師於是介紹了兩個職缺,一個在四川、一個則在臺灣。去哪裡好?劉大任的父親回家和太太商量,而太太似乎沒怎麼苦惱便做出了選擇:

    「當然臺灣呀。大家都從四川逃來,還去四川幹嘛?臺灣是新領土,說是寶島哪,順便玩兒去吧。」

    於是1948年7月,劉家來到了臺灣,那時的劉大任也只是讀小學的年紀。之後的發展大家都知道——1949年國民政府來臺,與共產黨政權隔一海峽分治兩岸,雙方往來盡斷。和許多家庭一樣,他們也與在江西的家人失去了聯繫。

    隨後是長達38年的戒嚴統治,而劉大任即是在這壓抑、緊張又肅殺的年代裡成長,度過了少年時期,並在文學領域嶄露頭角,開始發表小說、散文與詩,顯然就是文藝青年一名。

    不過多年之後,在岡崎郁子的採訪中,劉大任是這麼定義自己的:

    「我不把自己認為專業作家、公務員、政治家,或社會活動家。那是好是壞,另當別論,我一向把自己認為是知識分子。」

    對劉大任來說,知識分子應該要在站在民間這邊,要監督政府,要關心民族與國家。這樣的自我認同,讓他在一面進行藝文活動的同時,也一面也探索著社會的可能。除了和志同道合的友人辦《劇場》、《文學季刊》等藝文刊物,也默默關注起左翼思想。在那段時間,劉大任與後來知名的左派作家陳映真交遊,兩人既是投身文學刊物的同事,也是傾心左翼思想的同志——劉大任還自述曾經參加過陳映真組織的讀書會。

    都說那一個年代的知識分子都左傾。《浮游群落》後來由岡崎郁子譯為日文,書名《デイゴ燃ゆ》之中那串串火紅如烈焰沖天的刺桐花(デイゴ),正是象徵左翼思想的紅色。

    劉大任著,岡崎郁子譯,《デイゴゆ––台灣現代小說選 別卷》,1991年。(藏品/葉石濤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浮游群落》中有抱著不同想法與理念的人們,有受臺獨運動牽連而被捕的學生,有偷偷摸摸讀著禁書的青年,有警告學生不要攪和政治的教授,有企圖將商業玩法導入藝文界的歸國子弟……在眾多角色的彼此往來之間,劉大任寫出了1960年代草木皆兵的政治氣氛。其中,私下領著一群左翼青年,意欲趁著勞資糾紛,鼓動工人們群起反抗,最後被追捕的角色林隆盛,身上就有陳映真的影子。

    現實中陳映真的確因組織讀書會,被指為共產黨宣傳而入獄。而劉大任自己雖離開臺灣去了美國讀書,也仍親身實踐著他對知識分子的期許。

    1970年,美國將釣魚臺列嶼連著沖繩一並交予日本,當時還在攻讀博士的劉大任,感受到國家領土陷入危機,義無反顧投入保釣運動,成為左派學生的重要領袖之一,甚至因為釣運了荒廢學業,被開除學籍,同時還被國民政府列入黑名單,無法返回臺灣,只得轉往聯合國求職,有十七年的時間無法入境臺灣。

    橫豎無法回臺,劉大任在1974年便利用聯合國員工制度之便,前往中國省親。這次除了拜訪故里與親戚,恐怕劉大任也是抱著朝聖之心吧?只是沒想到一趟下來,他卻發現那個一直以來寄託著希望的地方,其實不盡如想像般美好。那時的中國仍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劉大任沒有看到社會主義實踐後的理應有的平等,反而看見了種種不堪,他曾經投射的理想與憧憬,頓時幻滅了大半。

    劉大任後來寫了一篇小說〈長廊三號:一九七四——獻給一別十年的然而君〉,裡面透過畫作標題「長廊」、「蟑螂」的拼音相同(chang lang),暗喻本以為的美麗事物其實是醜惡的。「然而」是陳映真的筆名之一,劉大任正是以此方式輾轉向陳映真表達了對社會主義的疑問與反思。

    可是陳映真讀完後,只是透過友人轉達:你太灰色了。因此歧異,曾是戰友的兩人後來漸行漸遠,分道揚鑣了。

    「太灰色了」嗎?《浮游群落》這部以臺灣知識分子為主角的小說,是劉大任1978年左右在肯亞工作期間寫就,最初在香港以連載形式發表、出版成書,反而在臺灣的發表與出版是直到1985年的事了。之後,這本書有機會由岡崎郁子翻譯成日文,就在岡崎郁子譯完大半本書時,因想向劉大任請教一些細節,於是詢問了能否與劉大任會面。在那年5月的信中,劉大任向岡崎郁子這樣交代行程:他打算7月前往北京,待上一個月,再回臺灣去拜訪父母。他們本來約好了在劉大任的北京之行結束後,找時間在臺灣碰面。

    那年是1989年。稍後的發展大家也都知道——那一年6月,六四事件爆發了。

    「北京的大屠殺也傳到國外,叫人無限痛心,看來好像面臨著有希望的情勢,卻像這樣蹂躪了人命。對中國人的政治見解,現在我非常懷疑。」

    劉大任在寄給岡崎郁子的回信裡這樣寫道,不難看出他的失望之情。他取消了原定的北京行,直接去了臺灣,在這樣的氣氛下,兩人最終在八月的臺北相見。

    「太灰色了」嗎?1991年,日譯版出版,距離書中背景的1960年代,差不多是三十年,而又要再加上另一個30年,才到了現在我們的年代。在這期間,臺灣解嚴了,對知識、思想等等的緊縛慢慢鬆開;政治的壓力和以前相比也趨於淡薄,即使如當年的劉大任等人一樣懷有左派思想,也不至於影響身家安全。《浮游群落》的故事終於一場抓捕,幸好這種壓著1960年代知識分子的實體陰影,到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也許無所謂灰色不灰色,悲觀也罷樂觀也罷,知識分子仍前仆後繼在社會上活躍,懷著一腔熱血想貢獻所學,遇到不公義的事情時勇於質疑,希望推進國家往更好的方向前進。他們或許與1960年代的青年們擁有不一樣的理念,不一樣的認同,但他們做的事,與數十年前並沒有太大不同。

    萬胥亭,〈浪漫與虛偽——讀劉大任的「浮游群落」〉,商工日報,1985年10月13日。

    (藏品/姜穆(牧野)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他們是屬於這個年代,像浮游生物一樣的年輕人,看似無能無用,隨水漂流,欠缺生產價值。

    然而,他們卻能夠餵養鯨魚。

     


    ★作家介紹

    劉大任(1939—),生於江西,1948年隨父母至臺灣。1966年赴美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政治研究所,之後放棄博士學業投入保釣運動,因被列入黑名單無法返台,於1972年進入聯合國祕書處工作。1999年退休後專職寫作,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與評論。

     

    ★轉譯研發團團員自介

    許雅婷,1991年生,臺大園藝系研究所畢業,現為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之一,平常用青悠這個名字走跳。《唯妖論》、《尋妖誌》、《給孩子的臺灣妖怪故事》的共同作者,曾獲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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