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凌晨,學文傳給我安溥的那封手寫信。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我說:「唉⋯⋯」
幾天之後,學文又傳訊息來,說:「這幾天看到張懸相關的討論,心情真的有夠複雜。」這幾年間,我和學文還是喊著她叫張懸,不過我和學文相識的起點(其實也不能說相識),其實是二〇一六年的夏天,張懸以本名安溥,在高雄 Live Warehouse 辦表演。
那年夏天,搞砸了學測,我從屏東乘著區間車往高雄,學文從台北出發,為了想要真正地聽見、看見張懸。隔年,二〇一七年的台北藝博,我和學文成為工作夥伴,他在自我介紹時說:「我是學文,我最喜歡的歌手是張懸。」當時我心想,這個人把我的台詞說去了,輪到我上台,趕忙胡謅一個答案,總之不是張懸。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我們總是覺得聽音樂的品味一定要不落入俗套、不和誰重疊,這樣的自己比較特別,比較叛逆,也就有氣力抵抗那些討人厭的物事。
後來我和學文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向他說起那年他講走了我最愛的歌手名字,我們開始比較究竟誰聽張懸聽得早,才發現我們都在高中畢業那一年,在同一天去看張懸。九年前。
這樣的時間節點是如此重要。在那個被分數定義、而我們被排除在外的時刻,曾經張懸的存在之於我們,那麼那麼重要。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聽到張懸,是〈南國來的孩子〉。《城市》那張專輯。那時候一直在想,她寫城市的鬱結,怎麼又能寫出南方的閉塞呢?
二〇一〇年,剛上國中,從都市小學回到鄉鎮國中,語言、性情、習慣自然是水土不服。整間學校從學生老師、主任教官都說臺語(我聽得懂比較日常生活的詞,只是不太能順暢地說),開學第一節課,數學老師在講台上問誰聽不懂臺語,當然,他也是用臺語問的。我尷尬舉手,後面他用中文問了我幾個問題,我的名字、爸爸的名字、爺爺的名字,聽完之後,顏老師拿著麥克風用臺語說:「那妳不用讀書啦,妳家有錢。」
升上國中的第一天,腦子只覺得暈,下課之後同學圍著我,「北七」、「幹你娘」、「去死」。
教室的窗外剛好可以看見台 88 快速道路,每一次家裡公司的車子開過去,老師們總不厭其煩地打斷自己,邀請全班同學一起抬頭看,看那個不用讀書也沒有關係的小孩,她家生意做多大。同學說討厭我的原因,是因為爸媽告訴他們,都市來的小孩心眼重。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想和原生家庭割席,但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
隔年,家人買了一台 MP3 給我。當時媽媽請了一個大學生來當教數學。大學生上課就是發考卷,她睡她的覺,我獨自為著糊成一團的方程式發愁,成績不見起色,但她透過每週幫我灌錄幾首歌,妥妥地收買了我。
家教老師沒有灌整張《城市》,只在林林總總的流行歌曲當中,放了〈南國來的孩子〉。
你是南國來的孩子
有著不能縛的性子
身上披覆了預言而渾然不知
奔跑著忘我的快樂悲傷都放肆
陽光也不願阻止
——張懸〈南國來的孩子〉
當時感覺(其實至今仍是),張懸把我的心寫進去了,她把那道卡在我心口上的,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無處安放,卻又如此渴望找到歸處的心情寫下來了。我自顧自地將她寫「誓言般的夢想」解讀成自己渴望找著歸處的冀望,遂將她唱「流浪」認作是我在精神上的離開家鄉;更將她寫的「預言」,解讀成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找到自己真正的家的命運,於是無論愛恨,南國的陽光如此刺眼,也都沒有辦法阻止。
這首歌作為我的第一道預言,十幾年間,反反覆覆地聽著它,反反覆覆地拆解新的意義。
國中畢業後,考上屏東女中,當時的國中同學幾乎都沒考上第一志願,我感覺自己重新活了一次,以新的姿態走進學校,希望自己能像張懸唱的那樣,在恨的時刻,也知道愛的樣子,可以再一次學習愛人的樣子。
二〇一六年的演唱會上,張懸說:「所以人要慎選自己十八歲到二十歲的時候,聽的音樂,看的電影,唱的歌和愛的人。」
同年,屏東女中對面的屏東公園有一系列講唱,我和當時的同學參與其中一個演出環節,唱了〈南國來的孩子〉,也唱黃小楨的〈每秒 9.8 公尺〉。不過第一次認識這首歌,也一樣是因為張懸,不是黃小楨。兩千年初,張懸在一場 talking 時講了這首歌背後的事。
「很多年以前,有兩個北一女的學生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時候很多人非常憤怒地,在指責同志情誼,開始檢討女校制度——你把一大群女生關起來,原來比女生、男生一起關起來還要更危——也講升學壓力,然後講卡夫卡、尼采是怎麼樣荼毒年輕人的心靈,造成他們很憂鬱的負面思考。(⋯⋯)不到二十年以前,其實許多的輿論都還是這樣子看,只要一出問題,只要有人不快樂,只要事情超出社會道德的預料之外,一切就變得很糟糕,大家就開始不斷地去講,一定是為了什麼(原因才自殺)。(⋯⋯)年輕的時候,我們之所以會對單純的痛苦、單純的愛,感受如此深刻、強烈,是因為當時的我們,還是非常單純的元素,我們的心靈還是如此單純地在感受這個世界不同的面向。」
〈每秒 9.8 公尺〉接在〈南國來的孩子〉之後,成為高中三年一直聽的歌。高中時和畢業多年的學姐秘密地相愛著,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愛一個人可以同時是痛苦的,而這份愛情裡的絕望與希望,是我和學姐所共同面對到的,我們的精神世界是如此富足,可是所處的世間是那麼不自由遼闊。
我們一直想著要逃,要流浪,要在愛裡面遺忘恨的、被恨的樣子。
同樣是二〇一六年,張懸除了以原本的名字辦表演,也在那年年底,在同性婚姻合法化的第二場公聽會上,公開表達支持同婚的立場。
已經不再是張懸,而是焦安溥的她說:「從戒嚴到解嚴,我們才經歷未滿三十年解嚴的日子,我們要一般大眾給予這樣的議題更多給祝福支持,還有太多與人權有關的議題。它現在已經在發生,我們社會的輿論在討論的過程裡,也期待它的發生,即使再痛苦,我們在看待真正的面對法律,都需要去面對,它就是需要被觸碰與挑戰,它不是高高在上的旗幟,不是我們可以拿著傳統文化砸破別人的頭,在我學習的教育裡,鞏固所有傳統的聖賢,都說一件事,你永遠要拿道德修繕自己看待世界的觀點。」
從〈南國來的孩子〉作為起點,以及她所翻唱的幾首歌,如〈每秒 9.8 公尺〉、〈張三的歌〉、〈沒有煙抽的日子〉、〈留下來陪你生活〉⋯⋯,還有她自己填詞、自己演唱的幾張專輯,一直以來都是我精神/生活上的寄託與盼望。對啊——無論她是張懸,還是焦安溥,她都要我們慎選年輕時候接收的事物,而我的十八歲到二十歲,以及那之前之後,都有她,多好。
我和女同學一起唱完〈每秒 9.8 公尺〉後,講唱會的尾聲是史明,史明講了十二年的求學期間,在課本上被輕盈帶過的丁窈窕、鄭南榕、江南案、美麗島事件⋯⋯,以及隻字未提的高一生、彭明敏、陳文成、施水環⋯⋯。還有歷史課本上曾經寫下的,要所有考生務必牢記的楊逵《和平宣言》,但我們卻未曾仔細讀起《和平宣言》究竟談了些什麼。
因為有了那一場演出,所以留下來看見史明,其後以史明作為開始閱讀臺灣歷史,認識臺灣土地的起點,張懸所遞出的玫瑰,同樣成為我在認識自己渺小的世界以外的,探明歷史、尋找真相的推動力。
在那樣年輕又無所依的年紀,張懸成為我寫在高中週記裡的「想要成為的樣子」,我(與當時同年紀同樣聽著張懸的人)開始嘗試理解她所聲援的所有議題,尤其太陽花學運和雨傘運動,而這背後,更多的是希望自己可以在長大以後,也依然擁有風骨,願意挺著身子、硬著脖子,言說,表達,推翻,拒絕;並且願意聆聽反對的聲音,擁抱相反立場,不怒而威、不卑不亢地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真真正正的臺灣人。
那時候才理解了,以為是唱給情人的《玫瑰色的你》,或許是唱給曾經與現在,在香港、在臺灣的土地上流著血的人,是唱給曾經聽著爸媽說「社運現場都是一群滋事份子,妳上大學最好不要去參加社運」的我,是唱給曾經單純地以為邪惡並不存在的年輕的我。
「這個世界上,我們總是可以繼續看到一些荒謬的事情在發生,但是所有/幾乎把自己的人生,都投射、交付在真正值得努力的事情上面,且不被眼前的小便宜、小利益給誘惑的人,這首歌就是獻給他們的。『堅決』就是我們對於這個世界,或是對於這些人的愛,(能夠)給出來的最深的感受。」
我和學文在年紀小的時候,喜歡張懸的原因都是因為想要耍酷,或者是說,想要獨立,想要叛逆,即使起初的緣由是那麼幼稚的,但張懸真的,真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我的啟蒙,是我想要繼續相信這個世界即使並不那麼好,但總有人會在遠方,以歌聲傳遞念想,給予我氣力的存在。
二〇一六年的演唱會結束後,離開了養育我十八年的南方,真的搬到城市生活,開始學張懸抽菸,開始學她抱著吉他在一個人住的小套房裡哼歌,那時候想著自己要與原生家庭永遠斷聯,我又把張懸唱〈信任的樣子〉作為自己存在的延伸。
信任她唱獨立的希望也可以是晦澀的,而我無需感到沮喪,因為灰暗的現在終究是我親手打開的,另一扇生命的門,它將通向自由、將通向更大的世界。
接著是二〇一八年五月,和大學交往的女朋友一起去了安溥的《煉雲》,那一年學文也有去,不過我們沒有一起去;後來自殺未遂,那一段時間一直聽她翻唱的〈這個世界〉和〈事情本來就是這樣〉,想要找到更多繼續活著,可以遺忘那些恨的樣子的方式。
更後來是二〇二一年十二月,和出社會後交往的男朋友一起去了安溥的《曾經與你相遇前》,那一年學文沒有去,但是當安溥唱起〈最好的時光〉的時候,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唱這首歌,我們可以把它錄下來,傳給你想找他一起來,但他沒有辦法來的人。我把那一段錄音傳給了學文和爸爸。
當張懸真的變回焦安溥之後,她與她的歌又接住我了。二〇二一年五月,爸爸生病過世後,我很長一段時間只聽心經和藥師經,但卻在安溥唱〈最好的時光〉的時候,才發現那是在與爸爸錯過多年以後,我才真正地回頭,看見他曾經步履蹣跚地想要走向我,但我還在回頭看以前恨的樣子,而我也還沒有學會無論是張懸還是安溥所唱的,要溫柔,要快樂,別忘了。
爸爸走後,阿山把「溫柔」這兩個字刺上我的手,剛剛好可以用手錶擋住,每一次我忘記應該要怎麼擁抱的時候,我又會把手上爸爸留下來的錶拔下來,又會循環復返地聽〈最好的時光〉,依然想著我要和張懸、安溥學習,不卑不亢,擁抱,握手。
她就像是信仰那樣曾經存在過,而那封寫給中國的信,我想了好久,卻發現無論張懸、安溥的音樂和歌聲陪伴我多長多久的時間,我依然無法找到任何詞彙為她辯駁,更沒有辦法理解她在二〇一四年曾經說:「我們一起被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苦難給震撼,我們與擁有同樣信念的人們站在一起,一起做事,發出聲音,很多事,我們只有一次機會。」而十年後她卻選擇擁抱中國。
但同時,我也相信她當然擁有選擇的權利,而我們沒有辦法,也不應該將曾經在她身上找到的安定感,視作她不能擁有自主選擇的枷鎖。只是只是,在此後,我不斷不斷地想著,可是有一些事情、有一些界線,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踰越的,那一條曾經因為有她和她的歌,因此愈織愈密,最終成為一條堅不可摧的原則,是生為臺灣人,是被這塊沃土給養育長大的我們,所不能傷害的底線。
而如今妳碎了,我(們)只好完完整整地離開。
離開的路上,面對曾經的信仰的毀滅,我回頭翻讀了《最後一課》裡陳健民老師所寫下的幾個篇章,老師提及他的信仰啟蒙,其一來自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的《生命的悲劇意識》(The Tragic Sense of Life ),其二來自 Eric Metaxas 的《潘霍華傳:牧師,烈士,先知,間諜》(Bonhoeffer :Pastor, Martyr, Prophet, Spy )。
其一,陳健民老師在讀過《生命的悲劇意識》後,開始反思信仰與宗教的細緻差異。
「『我信什麼』其實只反映『我渴望什麼』。你說你信什麼東西,其實難以用理性證明;反映更深的,其實是我很「渴望」、很「願意」相信什麼。烏納穆諾說,信仰的本質,其實是一個意志問題,而非一個理智問題。為什麼我們對上帝有渴望,是因為人類受苦;我們見到美好的事物稍縱即逝,所愛的人一下子離開這個世界,你渴望天堂、與所愛的人重聚;你看見這個不公的世界,你渴望有來生、或者在另一個世界公義得以伸張。人們渴望永恆,反映人在這世上受苦。因此,「我相信」其實是「我渴望」,而當你渴望,你就會見到。就如《聖經》所說:『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找到;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下一小節,老師提到在讀過《潘霍華傳:牧師,烈士,先知,間諜》之後,他發覺潘霍華所念茲在茲的是一種本真與本分。
「潘霍華念茲在茲的是一件事:『我要真教會』(就像我們的『我要真普選』)。他認為當時德國教會支持希特拉是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失去了教會的本分。他說,如果你乘搭了去錯方向的火車,在車廂的通道內拼命逆方向奔跑只會徒勞無功,唯一的選擇便是跳車,亦即是與教會分裂出來。什麼是『真教會』?潘霍華認為信仰不應拘泥於教堂、儀式、牧師等事情,他認為在當時德國定義『真教會』的關鍵,便是猶太人的問題:你是否站在猶太人一方?當猶太人被迫害時,究竟基督教會態度如何?」
再次讀完陳健民老師的最後一課,發覺曾經將張懸視作生命中的信仰,更加根本地說,我(們)所相信的是自我想像的投射,是將一種對生命的期待和盼望寄託在她與她的歌身上,所以現在無論是原諒、不原諒、祝福、不祝福,其實是我(們)想要原諒曾經需要被妳接住的自己,也想祝福未來不再需要被妳繼續接住的自己。而這些相伴且相對的寬容與極限,嚴厲與慈悲,都會在妳決定做回妳自己,而如今的我們也因為曾經的妳而真正擁了了歸處之後,給出最寬厚的理解。
這其實也是妳教會我們的,但也是後來的妳曾經說過的,某一年的演出上,妳和臺下的我們道歉,妳說妳很抱歉,妳的歌曲和話語似乎都在告訴我們做人應當退讓與擁抱,而這讓我們變成了要不斷退後、不斷道歉的人。妳也說,但是做人並不一定要這樣,如果真的很想要很想要,我們不一定要退讓。
我僅僅只是理解了妳,但依然沒有辦法退讓。在曾經與妳無數次的握手之後,十年一刻,我(們)必須和妳分手,不再擁有信仰,但也繼續愛我的家與土地,也相信凡事皆有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