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原諒妳的父親和母親了嗎?」那日,一位學員這樣問。
她會這樣問,是因為她在我的文章中讀到「八、九歲時,在兩個不同的下午,我被父親壓在床上、咬了左邊胸口和大腿內側;而身為專門防治家暴社工的母親,在第一次有給出『會要求父親不要再這樣做』的承諾,但卻在第二次的時候,用一句『妳怎麼沒有保護自己?』讓我啞口無言。」的文字。
「妳有在療癒過後,去和父親、母親對話,讓他們知道:這件事,對妳來說,是父親過度的玩鬧,並不是性侵。但是⋯⋯這樣就算原諒他們了嗎?」—她繼續補充道。
「妳所謂的『原諒』是什麼呢?或者說,是應該要產生什麼效果出來嗎?」—我語帶輕鬆地回應。
「我不知道⋯⋯和好如初?」她想了想,帶著不確定,再次丟出疑問。
到底,原諒該是什麼樣?
她口中的「和好如初」將我拉進回憶,想起幾年前、我在細細剖析「原諒」的那段日子;當時的我,也像她一樣,一直苦思著:如何讓雙方的關係回到事件發生前的親密?
回憶裡,跳出了一個畫面,那是當時讓我瞬間了悟的情景。
畫面中的我,在玄關整理信件、包裹,開口請小女兒幫忙拿美工刀過來;她拿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在拆信封,而她朝著我遞出美工刀,並且在我沒立即接過來的情況下,站在旁邊等了一下。
我見她就這樣站在旁邊等,便要她把美工刀放在旁邊的桌上,好讓她可以離開、繼續去做自己的事。
這個畫面讓我領悟到:我的原諒,就像那把美工刀一樣,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如果對方還未進入「可以接受」的狀態,那我可以不用像小女兒這樣:拿著美工刀、站在旁邊等待;而是可以將美工刀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離開、繼續原本的事情。
原來,我可以把「原諒」拿過去、放著,就好!
這層領悟,讓我鬆了好大一口氣,而肩膀的放鬆,更讓我發現:原來,我一直是緊繃著的⋯⋯說來也是,因為我一直處在「對方沒有收下=我沒有完成任務」的自我責備的狀態中。
在那之前,我一直拿著「原諒」在原地等待?
放下「原諒」後,我發現:之前,因為對方始終沒有回應、沒有展現出「要接下來」的態度,所以我就這樣一直拿著「原諒」站在旁邊;而這樣的互動,也讓我將大把的、有限的注意力,持續投注在對方身上,在無意識地狀態下,流失了原本可以拿來修復自己的能量。
除此之外,我還將「建立關係」的責任,不再用平等、對等的1/2來分配雙方應當承擔的責任,而是全部一肩扛起;這樣過度放大自身能力的狀態,雖然有讓我盡全力地去讓自己成長,但也會變得精疲力竭。
「這樣,真的太多了!不是嗎?」我向她分享了這些畫面之後,問道。
「是啊⋯⋯」她微微揚起頭,讓眼淚不掉下來。
「與其討論『原諒』,不如⋯⋯我們先將自己照顧好、先療癒好自己的受傷,再來看是否真的想要原諒對方;或者,我們真的已經來到可以原諒對方的狀態,也還是要把『是否接受』的權利,交還給對方,不是嗎?」我邀請她先把重心放回自己傷上。
「的確是應該要先這樣做⋯⋯」她正眼看向我,也讓眼淚自然滑落。
即便原諒已經到位,也仍要將「是否接受」的權利交還給對方。
「那要怎麼樣,對方才會接受呢?」過了一段時間,那位學員又問道。
「對方要認錯?要認知到自己的行為傷害了妳、破壞了關係?」我反問。
原諒,後面會有一個故事,故事裡面不會只有受害者,一定也會有加害者。講得平易近人一點,就會是「一個事件」、「一個因為事件而感到受傷的人」和「做出這件事,讓對方感到受傷的人」。
受害/加害,在生活中其實很常見!
例如:一對「同住一個房間的、相差三歲」的姐妹,妹妹獨自在房間裡寫作業,因為自己的橡皮擦用完了,便在情急之下直接拿了姐姐的橡皮擦;但是,姐姐是一個「喜歡自己的文具自己用/不喜歡別人使用自己的文具」的人,而妹妹也知道這一點。
這個故事裡,姐姐成了受害者,而妹妹是做錯事的人。
如果,妹妹在姐姐發現之前,便自知理虧地去向姐姐道歉,甚至提出解決方案,例如:自己本來就要買新的橡皮擦,願意直接給姐姐⋯⋯這樣,姐姐還會不願意原諒妹妹嗎?我想,機率應該會降低很多。
但是,如果妹妹是假裝沒事發生,甚至在姐姐發現的時候,繼續否認;或是妹妹只是因為被姐姐抓到了,所以只好道歉⋯⋯在這種狀態下,姐姐很可能也只能片面地接受,然後浸泡在「妹妹只是進入觀察期」的負面情緒之中。
在以上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劇情走向裡,妹妹都在「知道姐姐會在意,但仍未經姐姐同意」的前提下,做出使用姐姐的橡皮擦的事情⋯⋯但結局卻相當不同。
重點在於:一個是承認,另一個則是否認。
當做錯事的人,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並且願意以「補償」的方式,表達出「我知道是哪一個行為冒犯到妳」的認知狀態時⋯⋯通常,受到傷害的一方,會願意接受。
但是,如果對方不願意承認,或是虛情假意地道歉,這些都會散發出「我不在意你!」、「我認為:侵犯你,是可以的!」⋯⋯等等的非語言訊息,甚至是「我還會想要再傷害你,只是在等待機會。」的意圖,然後讓關係無法得到修復、讓受到傷害的人繼續惶惶不安。
和好,除了原諒以外,還要有承認,才會促成。
這就像是我平常在帶的體驗式活動:傳遞物品。傳遞物品,需要兩個人都關注著對方;而少少的兩個人,會有多達三種的互動:面對面、背對背和面對背。
而原諒,就像是從受害者手中要給予加害者的物品。
在事件發生之後,受害者和加害者,都需要雙方視傷害的嚴重性,給予自己時間和空間,用適合的速度來釐清因著「自己怎麼會做出/被做出這樣的事情?」而有的傷痛和震驚;然後,才有機會在日後創造出面對面的和好局面。
在事件發生的當下,雙方是背對背。
原諒,是受害者需要做的功課。但重心不是放在「原諒對方」上面,而是要著重於梳理自己的受傷。大多時候,受傷並不如想像中表面、只存在於生理層面,而是會深入到心理層面的;例如:被父親咬了的我,失去的是對主要照顧者、男性的信任。
承認,則是加害者需要做的功課。有些加害者,對於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也是感到錯愕的,除了要面對表層的「行為」以外,更要深入地去面對「我竟然會傷害所愛之人!」的想法和意圖。
在彼此都釐清自己、做完功課之後,才有機會面對面。
承認,就像是加害者回過身來面對受害者。如果受害者已經是轉向過來的,那二人便可以面對面的,讓「原諒」被傳遞、讓「和好」進一步發生;但是,如果受害者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轉身,已經承認自身錯誤的加害者,並不會惱羞成怒,因為早就已經從中有所學習。
而否認,就是加害者繼續背過身去、不願意轉回來面對受害者。就算是被害者已經準備好了「原諒」,那也無法被送出去、收到,「和好」就更不可能發生。
「雖然頭腦理解了,但是心裡還是很不舒服?」我看著她似懂非懂的表情,問。
「嗯⋯⋯」她一臉的有苦難言。
「是因為想要照顧自己的受傷,然後也想要照顧對方的心情?但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因為釐清自己的受傷,就是要把對方指責為加害者?」我一針見血的提問,換來她的點頭如搗蒜。
「先照顧自己,可以嗎?」我溫柔地提出邀請。
「嗚⋯⋯我不敢!」她低下頭,眼淚有如雨水一般,大滴大滴地落下。
過去,她總是被「自私」、「怎麼可以只顧自己」⋯⋯等等的責備給套牢,讓她始終害怕回到自己的秩序:好好照顧自己;我的邀請,讓她再次聽到來自心底的呼喚,但也同步勾起那些來自家庭的、無法優先照顧自己的創傷經驗。
「我知道妳很想原諒他們,但是如果妳沒有釐清自己被冒犯了些什麼的話,妳的原諒也會是虛假、不真實的⋯⋯但妳想要的是發自內心地與他們和好,對嗎?」我在同理她之後,延伸性地劃分出可以選擇的部分。
「是啊⋯⋯所以,我還是要先把自己照顧好,對嗎?」她聽懂了!
「我是這樣想的啊!那妳覺得呢?」我深知,一個人在療癒之路上的自主性是非常重要的關鍵,發自內心地、做出修復自己的選擇,是讓自己的內在長出力量的養分。
「嗯⋯⋯我想先照顧自己。讓自己可以在修復好自己之後,才去回到『可以和他們面對面』的狀態;而不是逼自己要直接可以面對他們⋯⋯至於,他們要不要面對,我就先不管了!」她帶著淚,笑著說;語氣裡透著一股堅定。
。
這樣,看起來是在切割、像是在關係中劃了一刀;但其實是讓自己清楚地看見要承擔責任的區塊,不會因為自己是受害者,而將「是否要修復自己的決定權」放在對方手中⋯⋯這反而是負責任的態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