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和現實之間的界線,模糊得像濕紙上的水彩一樣。我難道夢見了系務會議強行把安潔莉娜的課程塞給我?學院大樓的走廊在我眼前延伸,黑暗而陌生,儘管我已經走過無數次。
在昏暗的燈光下,走廊裡還有一小塊充滿生機的角落。一對年輕情侶在角落緊緊相擁,低聲的笑聲在牆壁間迴盪。再往前走,牆上貼著一張彩色海報:「我的美國包括我們所有人!」用十幾種語言寫成。韓文版本上有被黑色記號筆修正過的痕跡,語法被仔細地改正了。在經濟系,一位教授的門上掛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牌子,上面用粗體字寫著「從河到海」,隨意地用膠帶貼在木板上。
這些校園生活的片段本該讓我感到踏實,但我仍覺得與外界脫節,在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中漂浮著。直到一個聲音——不,是一個名字——劃破了我的迷霧,把我拉回現實世界。
「喬治!」
我轉過身,眨了眨眼,驅散了那種不真實的感覺,發現化學系的老同事亞力士.莫雷蒂正大步朝我走來。他那光鮮亮麗的樣子在這發霉的走廊裡顯得格格不入,就像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掛在一家小酒館裡。
「你看起來像見鬼了,老兄,」亞力士拍拍我的肩膀說。他咧嘴一笑,嘴裡嚼著口香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鋁箔包的口香糖。「要來一片嗎?」
我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不用了,謝謝。我沒事。」
亞力士聳了聳肩,將口香糖塞回口袋。「隨便你。來吧,讓我們慶祝新學期的開始。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
他完全無視了我的不安,喋喋不休地說著:「有個電影系新來的可愛教授一直在打聽你。誰知道呢?今晚可能是你的幸運之夜。」
他眨了眨眼,講了一連串黃色笑話,在空蕩的走廊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點了點頭。我們頭頂的日光燈開始閃爍,陰森的影子在牆上舞動。我眯起眼,試圖看清那些隨著每次閃爍而變化的形狀。
然而,亞力士似乎對我們周圍的異象視而不見。他繼續著他的瘋狂獨白,眼中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完全沒被我視線邊緣的「幽靈芭蕾」所打擾。
「……然後她說,『那不是試管!』」他被自己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我的背,差點把我拍倒。
我張口想回應,但還沒來得及,亞力士已經繼續往前走了,滿腦子都是今晚的計畫。「九點,在酒吧。電影系的那位金髮美女會在那兒。別遲到了。」
當亞力士轉身離開時,一群學生圍了上來,跟他擊掌、打招呼。他的受歡迎程度和我的孤單形成了鮮明對比。我站在原地,試圖振作精神,然後轉身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路上,我經過安潔莉娜的辦公室。她門外的公告板上還貼著一張海報,宣傳她明天下午的《李爾王》公開演講。看門人卡爾正往上貼一張「取消」的貼紙。
「卡爾,」我喊道,聲音聽起來有點陌生,「你最近見過柯薩科娃教授嗎?」
他默默搖了搖頭,避開我的目光,將貼紙貼平。
走廊似乎比平時更長,每一步都在空蕩的隧道裡迴響著不祥的聲音。閃爍的燈光繼續無規律地跳動,但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在意。幾位同事從我身旁經過,他們的臉模糊不清,像是在半夢半醒的夢境中。
當我伸手去開門時,手在顫抖。那聲耳語又響起,清晰如鈴,卻似乎無處不在,又無從而來:
「好好看看,喬治。看看你一直在逃避什麼。」
這訊息像煙霧般繚繞在空氣中。當我轉過身,眼睛在昏暗的走廊裡瘋狂掃視時,它又消散了。什麼都沒有,沒有幽靈,沒有朦朧的身影,只有閃爍的日光燈和淡淡的舊書與絕望的氣息。
我用顫抖的手推開辦公室的門。一隻松鼠正蹲在我的窗台上,蓬鬆的尾巴輕輕擺動,炯炯有神地盯著我。我們彼此凝視了一瞬間,這大自然的生靈似乎與我這發霉的學術殿堂格格不入,就像我的膚色一樣。我向前邁了一步,它立刻飛快地跑開了,像一縷記憶消失在漸漸逼近的暮色中。
腦中的「砰砰」聲愈演愈烈,無情的鼓點仿佛要擊碎我的頭顱。我在書桌抽屜裡摸索著找阿司匹靈,手指笨拙不靈。藥片在瓶子裡嘎嘎作響,像細小的骨頭。我倒出兩顆放進掌心,然後吞下。苦澀的味道讓我皺起了眉頭。
我癱坐在椅子上,疲憊的重量像鉛塊一樣壓著我。房間似乎在跳動、搖晃,書架像不懷好意的哨兵,在我頭頂若隱若現。眼睛又乾又澀,沒有焦距,彷彿盯著太陽看了好幾個小時。牆上時鐘的滴答聲越來越響,每一秒都敲擊著我的意識。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但突然間,我漂浮在一片支離破碎的畫面中。寶石般的糖果在地板上滾動,閃亮的外殼像珠寶,每一顆都是小小的甜蜜寶藏。它們滾動著,聚集成糖果山和糖漿河的超現實景觀。
在這糖果仙境的最高峰上,坐著史努比。他不再是我童年記憶中那隻無憂無慮的小獵犬了。他蜷縮在一台老式打字機前,鍵盤是用棒棒糖和甘草做成的。他怒氣沖沖地敲打著鍵盤,似乎在抨擊系裡的工作,每敲一下,天空中就飄下一陣細雨。他那熟悉的狗屋現在完全由巧克力棒搭建,搖搖欲墜地矗立在一疊用棉花糖裝訂的學術期刊上。
這一幕既溫馨又令人不安,其荒誕程度與我內心越來越強烈的恐懼感相匹配。這些幻象交織在一起,像拉長的太妃糖,時而融合,時而分離,直到我再也分不清現實和疲憊腦海中的瘋狂夢境。
當我迷迷糊糊醒來時,辦公室裡已經一片漆黑,只有檯燈還發出微弱的光。尷尬的睡姿讓我脖子酸痛,嘴裡乾得像塞滿了棉花。我眨了眨眼,驅散殘留的睡意,眯著眼看了看手錶。
晚上8點50分。
這個時間像一桶冰水潑向我。亞力士的邀請——或者說是命令——在我腦海中迴響。酒吧。電影系的金髮美女。九點。
我甩掉最後一絲睡意,抓起外套,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