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思念成河

我的腰間有一幅刺青,是糊裡糊塗去刺的,與當時的伴侶刺了成對的圖案。刺青完沒多久,關係就開始變質,拖延至最後不歡而散。

當時我身心受創,一心想丟棄所有與他有關的事物,這個刺青看著看著,心裡浮現極端的想法,當作一種抒發寫在臉書上:

疤痕刺青——這件事,想了好久。
我對疤痕刺青的想像是,想要身上有那些圖案,而且是永久的、從身體裡長出來的。去進行這個項目,照理說應該是要很開心的。
但我想著的,是把身上原有的刺青剝下來。我甚至不確定是否可行,只是反覆推敲著動機和目的。
關於這個刺青的意義、象徵的關係,有點半強迫地阻止自己去理會。
心裡太過痛苦,所以想藉由身體的疼痛和癒合,獲得「我真的慢慢在好起來」肉眼可見的癒合。
有人對我說「再放幾年吧」「如果有你更愛的對象希望你不要做這樣的改變呢?」「要是做了之後心裡還是很痛苦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當初去刺青也沒想過要是關係結束之後會怎樣。
也許我只是急著想要好起來。我太需要好起來了。
側腰的刺青,真的要除掉嗎?
疤痕刺青不是我的fetish,我只是想把這塊跟他一起刺的、成對的圖案剝掉。
之前的想法是,我需要跟他在任何方面的聯繫都切斷,包括這個刺青,而我也需要肉眼可見的「痊癒」,而疤痕刺青是各方面條件都最理想也最徹底的手段。
現在的想法是,我平常並不會去想到它,摸到也沒有特別的觸感,但如果變成疤痕,反而更容易想起他。那會是我要的嗎?
也許我還會再拍這個刺青,也許下次拍的時候它已經在相框裡,誰知道呢。

這兩篇文章已時隔兩年多,尚未有定論,上週與H見面時提起這件事。


「我沒辦法替妳做決定,以我的立場,也不方便表達感受。」

「我明白,我只是⋯⋯」雖然我不知道他說的立場是什麼。

「需要整理思緒。」

「對。」

他吃口蛋糕,略作思考,看起來一度猶豫不決。

「妳先說說這個刺青對妳的意義是什麼吧。」

我告訴他,我並沒有想要刺青的念頭,是那個人提出的「命令」,讓我去安排圖案和部位。我毫無頭緒,因為認識不深、交往也不久,拿掉稱謂,他之於我就是個陌生人,我說不清我對他的情感適合安上什麼名目,更不清楚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就只是單純地,他說了,我照辦。我始終沒有特別喜歡這組刺青,沒有多少創意,強行連結象徵意義,尤其是他要求他的那部分要有我的名字,而刺名字一直是我反對的概念。

我喜歡的是刺青師,以及正在展開、但我難以掌握的關係,而不是這組刺青本身。

分手之後,刺青的意義僅剩「這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的作品」,再無其他。他送我的衣服、寵物項圈、擺飾,我立刻就丟了,沒有猶豫。

「那妳後悔和他在一起嗎?」

我搖搖頭,同樣沒有絲毫猶豫。

「現在看到刺青,心裡還會不舒服嗎?」

我又搖搖頭。

「所以也不想蓋圖,對吧?」

「對,只有保留原樣和疤痕刺青兩個選項。」


H放下叉子,伸手捏著我的手指把玩著,我也放開杯子,等待他說話。

店裡的音樂從爵士樂突變為後搖,一聽到後搖,我就想起解散多年的甜梅號,想起駁二和愛河,想起從高雄搬回北部,剛入圈的那些年。

「看妳這麼煩惱,我無法感同身受,我不是會煩惱這種事的人,」一回神才發覺,原本捏著我手指的手,改為輕柔的摩挲,撫過指背的細毛,使我的手指微微發顫,「我在意的是,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刺青不可能出現在妳的生命中。」

我倒抽一口氣,如遭雷擊,瞪大雙眼看著他,「我⋯⋯」卻說不出心中的震驚。

原來,剛才他所說的立場,指的是這個。

他眼中飽含歉意與慌張,「我無法感同身受,可是妳和他之間的種種痛苦,我都看在眼裡,讓妳這麼煎熬的人,是我。」

「別這樣說,你的影響力是不是這麼大,我們都不知道。」

我不願我所有的魯莽都是因他而起。我想要為自己負責任。他讀懂了我話中有話,「我只是想告訴妳,我也是煽動翅膀的那隻蝴蝶,妳不要只顧著自責,忘記來責怪我。」

「論責怪,都是從小時候的那個創傷開始的,這沒完沒了。」

「妳不必再獨自負重前行,我在這裡。」他拉起我的手,放到嘴邊吻了吻,「妳告訴我這個煩惱,我很高興,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束縛妳,或是告訴妳該怎麼做。」

「嗯,謝謝。」我別開眼。「不過你還是沒告訴我,要怎麼做比較好。我既然問你了,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參考用?」

「參考用。」

他又皺起眉頭無聲地思考著,看來他的確不擅長這種事。

「我想⋯⋯我不介意常常看到那個圖案。」

「啥?等等,這關你什麼事?」

「這就是我的意見。」他聳聳肩,放鬆地往後靠在椅背上。

⋯⋯什麼啊。


分別前,我們給彼此深深的擁抱,我嗅著H身上混合著煙燻味的廣藿香,是他很少用的香水,便遲遲不肯放手。他的手伸進我的衣服中,在那個刺青的位置上下撫弄。他注意到我一直在他懷裡大口吸氣,忍不住笑出來。

「我身上沒有麝香。」

我抬頭瞪他。

「我覺得這支香水是赭紅色的,妳覺得呢?」

「有很多樹和草,還有油。深棕色或鐵鏽色吧,你說得滿準的。怎麼問我這個?」

他以手掌覆著我的腰,乾燥而溫暖,像草原,一如他現在的氣味,「提醒妳,妳選擇他,是妳自己的考量,不是為了找尋我的替代品。妳討厭被這樣對待,怎麼還覺得自己會這樣對別人?」

心中一陣心虛。H用我能理解的方式,告訴我,他和他並不相像。我真正所焦慮的,並未說出口,也被他猜到七八分。


在他的堅持下,我鑽進副駕駛座,兩分鐘後就到住處門口了。我突然很好奇,如果不是刺青,那他想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是什麼?

本來傾身過來是想吻我,被我的疑問凝佇在10公分的距離,清楚地看到他眼裡的驚訝。

「妳不知道?」

「你沒說過,我也沒問過。」

他笑得無奈,「真笨,妳明明記得啊,」藉著親吻,他重重咬了我的嘴唇,額頭靠著我的額頭,「我的樣子、我的味道、我的聲音、我的小動作、我的敏感帶、我的偏食,這些妳明明都記得。」

「還有我喜歡的顏色、喜歡的香水、愛聽的音樂、我的鞋子尺寸、我的味道、我喜歡的咖啡口味、我的枕頭高度,還有我的味道⋯⋯」

「不用一直強調你的味道,太多了。」好想翻白眼。

「多嗎?」他的唇又靠過來,一頓撕扯和纏綿,「那妳還明知故問。」

看著鏡中的自己,腰間那幅刺青,漆黑海面映照著上弦月,浪花融進我的皮膚裡,曾被當時的伴侶說很喜歡,但我能感覺到他其實有些失望的圖案。H不在意我皮膚上的這些表象,我的身體任我處置,我的願望他亦不干涉;他意欲捆縛的,是我的思念,是我將思念化為情慾後,豐沛的水流。

我接受自己輕率、懶惰、不思進取,所以對自己做過的決定也都不後悔,那些都不是犧牲,也無謂付出。我想起和H初識,他就說我是追不到的人。

「妳好像河流。」他進一步解釋,「連河床都只能暫時容納妳,妳想改變流向的時候沒有人能阻止。」

當時我只覺得有趣,「那你呢?」

「我是岸邊的森林或草原吧,如果我想保持茂盛,就只能靠妳了。」

其實我想問的是:那你能阻止我嗎?你想嗎?

「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花?」

「當然也是花,我有雄蕊。」

「當我沒問。」

我還是沒想好該拿這個刺青如何,不過,已經不重要了,就交給未來的我去做出又一個衝動的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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