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好像沒辦法直接說一個東西不好?一件事情不對?
今天早上,一名鄰居在社群群組內發了一則訊息。訊息中稱呼他正上方的住戶為「惡鄰」。因為該戶不分時段,長期縱容小孩在家奔跑摔砸物品,大力甩門。經過三年的溝通,未見任何改善,所以發在社區群組內,應該是想讓其他鄰居與管委會知曉,並表示後續會蒐證並且開始報警,準備提告。我想,這應該算是最後一次的先禮後兵了吧。
這件事,也算我困惑數年的社區謎之哭聲後續。那戶人家的孩子,常常用大慘劇式的嘶吼在社區咆哮。有時白天、有時夜晚、更有凌晨。相較孩童的吵鬧,他們家大人平常還算安靜,就是偶爾孩子在家裡面尖叫笑鬧的時候,也會傳出成人女性跟著一起尖叫笑鬧的聲音,應該是媽媽一起跟著玩吧(?)。那孩子到底在哭什麼,還是謎團,但謎底是什麼,可能不太重要。那種哭聲很不尋常,就知道問題八成在家長身上。
比較難以理解的是,我們家離公園真的蠻近的。公園頗大,也很安全,大家都在那邊遛狗遛小孩。不知道為什麼不牽去那邊放電。家裡時不時有小孩嘶吼,日子應該也過得很煩躁吧。我想他們樓下鄰居一定也很好奇,為什麼這三年來要這樣過日子?
前幾天,搭捷運,在綠線上,幼兒園孩子的下課時間。我很少這時候搭捷運,不小心誤入了親子車廂的陷阱。一名奶奶,帶著孫子孫女,走進車廂。
一進車廂,中大班的哥哥帶著很厚的塑膠眼鏡。手上的手機正發出超大的聲音,聽那些音效與配音應該是像《雞與牛》《德克斯特實驗室》那種不適合兒童觀看的低幼美式卡通。妹妹大聲唱著歌,蹦蹦跳跳地跟在奶奶後方。祖孫三人圍繞著進門處的頂天柱站著。車廂內人潮擁擠,許多人都把目光放到聲響源頭。
沒多久妹妹突然大笑著開始在捷運內轉圈,然後一隻鞋子掉了,摔躺在地。然後她就大字躺在捷運地上,開始嚎啕大哭。奶奶很緊張的要拉起不肯合作的妹妹,哥哥見狀把手機擴音開的更大聲,奶奶則狼狽的把肩上的其中一個書包滑落,在那邊又撿又拉的。
她好不容易抱起妹妹,妹妹開始大喊媽媽、媽媽。沒過十幾秒,又開始尖叫怪笑。我站在橫排座位前,一邊用餘光撇見親子車廂幾個大字,一邊懊悔自己是台北俗,就這樣中伏了。
不到一站的時間,坐在我右前方的人起身讓座給他們,左前方的人也迅速起身讓座,兩人就迅速離開這段車廂了。
奶奶見狀,叫兩名孫仔各做一位。我正前方坐著一位超級壯碩的老兄,肌肉乾到肩三角肌都拉絲,看起來就是類固醇用很大的樣子。
他帶著帽子,帽簷低壓難以識別臉孔,但從他一直抖動的膝蓋我早就發現他跟我一樣台北俗,同是捷運中伏人。不一樣的是我猜他脾氣快爆了。果然,兩個孩子一落座,他馬上起身也沒知會那名奶奶,頭也不回的去另外一個車廂站著。
太好了!祖孫三人都落座到我前面來啦!
平常我應該轉頭就走,但那天我心情好,反而把耳機關了,就想聽聽他們能搞成怎樣。
奶奶其實從上車開始,就不斷勸誡這兩個死小鬼。一開始我還以為奶奶是真的想管教他們。但觀察了幾站以後,我覺得不是,奶奶那些勸誡是用來降低周圍人怒氣的。並不是真的用來管束孩子的。
光是哥哥那個吵死人的手機。奶奶好幾次跟他講,你的聲音太大了會吵到其他人。哥哥的回應都是,沒有關係!奶奶跟他說,你不要開那麼大聲。臭小鬼的回應是,我跟你說!捷運車聲非常大聲!我聽不到才要開這麼大聲。但是你會吵到別人,奶奶又說。哥哥大喊!沒有關係啊!
奶奶幾次作勢要沒收臭小鬼的手機,但也沒有真的搶走。臭小鬼反而推開奶奶,還反手揍了奶奶幾拳,大叫捷運上很吵!我聽不到!不要吵我!雙眼死死盯著手機螢幕。剛剛還能單手抱起中小班妹妹的奶奶,突然連一個手機都搶不走了。
過了兩站,有幾個奶奶周圍的人,應該是耐不住一直尖笑的妹妹跟歪理伯哥哥的手機,紛紛起身走到別的車廂站著。就我死死站在前方盯著看。奶奶應該是覺得戲演得差不多了,坐在他們中間沒再出什麼聲。
這時候其中一個臭小鬼大喊要吃糖,奶奶就從兜裡掏出一包彩色的漢堡造型、顏色繽紛的軟糖,往小鬼嘴裡塞。沒錯!在全台灣都知道禁止飲食的捷運車廂內,奶奶塞了幾塊燃料給兩個小怪物。
我就這樣,看著妹妹繼續出怪聲,哥哥繼續著魔的看著手機,同時大放音量,當我想台灣要沒救的時候。還好,另外幾個媽媽帶著小朋友上車了,新上車的小孩一上車就跑到竿子旁站著。在媽媽叮嚀要扶好唷,之後。小朋友就非常慎重的雙手握竿,直挺挺的站著,然後開始環顧四周。只是當他媽媽發現我前方兩個吃著燃料的小怪物後,就帶著孩子去別的車廂了。真是明智啊!
在途中,我很認真的想,如果我這時候大喝「你給小聲一點!」會發生什麼事?我想小鬼絕對會停止,也許會被嚇哭吧?畢竟我大喝好像還蠻有威攝力的。也許奶奶會覺得哪來的瘋子,趕快帶小鬼先下車吧?
但這樣又有什麼意義?照常理來說,這是他奶奶的事,他奶奶最合理的做法就是把小鬼拖出車廂,等事情搞定以後再進來。不過他奶奶可能也覺得,這兩個傢伙是他父母的事,當初養這兩隻怪獸老爸的時候自己已經付出過了。的確,是父母的事,但好像我這代的父母,還有很多還沒有成年。
就如我的鄰居,早幾年那兩個在社區吵鬧的孩子,也是丟給奶奶帶。他們奶奶也住在這個社區,是一名蠻有氣質長輩。兩個小孩跟著她的時候,就沒這麼多驚聲怪叫。但看得出來,她是不想帶的,最後可能是她明確的拒絕了。所以最近幾年變成孩子的媽媽在帶。
幾年前,他們樓下的鄰居也在群組內發難過,只是態度沒有今天這麼強硬。當時,馬上跳出來道歉的是那名奶奶,他兒子與媳婦不跟鄰居互動,也不曾在群組內發言,輪到收管理費時也是奶奶幫忙收。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又是奶奶出來道歉?很多事情,當下沒有強力阻止,當事情變形後就很難矯正。
所以我昨天對著陌生人大喝。
昨天走在路橋上,走路的行人潮很多。陸橋兩邊立著大大的告示牌,寫腳踏車上橋請下來牽行。我跟女友在人潮中跟走著,身後一直傳來腳踏車鏈條的噠噠聲。
那輛腳踏車不知道在急什麼,照理說他坐在車上,視野起碼跟我等高。他應該看得到前面都是人,他就算超過一兩個人,八成也是被卡在人堆中,只能等人流自然消化。
但這位大聰明,就這樣一兩個、一兩個的展現他自認優雅的過人技巧。就是不肯下來用牽的。果然,很不幸的攆到女友的後腳根,她啊了一聲。
我回頭一看,一個目測長我不到十歲的大哥,一臉戶外活動特有的紅潤臉色,一付壓都壓到了,不然怎辦的臉。那一瞬間,我覺得他應該不是第一次壓到人,而且其他人這時候應該會轉回頭繼續走路,這件事就會像沒發生過一樣。
我心中一股不能說是憤怒,反而像有點難過以及厭惡的衝動,我就全力衝著他大喝「你搞什麼鬼!」他被一個快190公分男子突如其來的大音量嚇到抖了幾下,他身後的人也被我的聲音嚇到,都退到橋的兩旁。我看到他身後,另外有兩個騎腳踏車的男子往這邊來,我腦袋裡面在想,啊......可能要動手了。
一瞬間我決定,等一下我就打斷前面第一個的鼻樑。有必要的話我就把它丟下橋,如果看到有武器的話,那我只能跟他們拼命了。還一邊想,看來今天晚上我的表演有可能去不成了。弄不好,就是要去警局了。
結果,他就吱吱嗚嗚的道歉了。他身後兩台車,眼神一直看向我這,經過時低著頭沒有停下。因為我的聲音幫他們開道了。他們很順利的快速離開現場了。女友說沒有怎樣,肇事者道了歉也馬上騎走了。
這件事本身沒給我形成什麼波瀾。但我一直回想起的反而是捷運上那祖孫三人。我一直在想,所以我們看到一件事,覺得不好,覺得不對,必須要有跟人血戰到底的準備,才能發聲嗎?這件事的門檻為什麼高成這樣?
但我們確實一直過份保護著他人的自尊
不只對待小鬼們,很多成年人的自尊也被過分的保護。我們社區的惡鄰,為什麼可以不用自己出來面對鄰里?因為有個媽媽在維護著兒子的自尊。
為什麼臭小鬼可以這麼吵還有彩虹漢堡可以吃?因為他家裡的人覺得孩子會被強制管教擊潰自尊。
為什麼,我在大聲喝斥那個人後,第一反應是我準備要幹掉三個人?因為我也預設了,一個人自尊會因為這種事崩毀,而且崩毀後就會準備跟我拼命。
不能說我誇張,確實有些血案就是這樣發生的。之前那位在捷運上無差別攻擊的人,不就是想要被人「看見」嗎?他就是想用這種扭曲的方式建立自尊。可見自尊既嬌貴、稀少又人人有之。
當有人用過分保護我自尊的方式與我對話,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當然,我也不是犯賤想要討罵,請各位還是用基礎禮貌與我互動。而是,有一種被低幼化的感受,會讓我一直感到煩躁。但這件事也沒辦法制止對方,因為已經很多人習慣這樣小心的跟人對話了。
我參加過很多工作坊,有寫作的、音樂的還有一些就是純趣味的。最近就是表演類的。雖然我是本著興趣而去,也是因為覺得有收穫才會繼續參與,但這種工作坊總讓我有種不舒適。那就是帶領的人,都會用非常小心,捧在掌心裡面的態度跟參與者互動。
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因為我確實看過文章被客客氣氣的點出哪裡可能需要再順一下,作者就哭了。被指導展演方式哪邊可以微調,就崩潰了。工作的時候也很常碰到這種事,說哪邊要改進,就被覺得是衝著人來的。(說實在,就算真是衝著人來又怎樣?有這麼脆弱嗎?)
搞到最後,沒有人的作品是不好的。連「不怎麼樣」的都沒有。每一個都是才華豐富的靈動之作。這種環境,很自然讓各種藝術工作坊變成心靈類(準邪教)工作坊。
這就像是一個像心臟病遊戲,因為很多人的自尊易碎,大家就小心翼翼的把這些傢伙往下傳,反正不要爆在我這一手就好。無奈,這些人又長到過大的年紀,可能已經改不了了。因為,在成長過程中,全世界都會護著他,不讓他感到摩擦。終於養壞了。
甚至很多工作坊的主要獲利來源,就是接受一批不斷上課接受誇獎的族群,讓他們來這邊反覆反覆被呵護,就像一直拿到乖寶寶章的大班孩子一樣。讓來訪者購買各式各樣的安全「體驗」,不會有人跟他說什麼不好,哪裡不好。只是你要先付出四個小朋友,才能來當小朋友。
賺錢嘛,不寒磣、不寒磣。但做人,這樣就很寒磣了。
電影「五星饗魘」裡面,有一個說得一口好菜的年輕人泰勒。他從電影開始就滔滔不絕的講現代料理的各種技巧,還跟女主角介紹各種廚藝用品。這是一部黑色喜劇片(我覺得啦),有一些血腥場景。這位泰勒先生最後是怎麼被弄掛的?
主廚說泰勒竟然說得一口好菜,就邀請全餐廳的人來觀摩廚神泰勒的作品。主廚現場邀請他,要他到廚房做一道菜秀一下身手。而他謀殺泰勒的方法,就是在泰勒端出一盤亂七八糟又沒有熟的小羊排時,如實地跟說這盤菜爛透了。並且把菜名命名為「泰勒的狗屁」。之後在泰勒耳邊低語了幾句,講什麼沒有演出來,但我猜講的都只是實話加上很普通的嘲笑而已。
泰勒就這樣,到後廚自己解決自己了。
泰勒根本就是人類的危脆亞種,但偏偏我們一直在製造這個亞種。我不想活在都是泰勒的世界。我想要活在有禮貌,大家能好好談論各種事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