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劇評｜《影后》：浮浮沉沉的藝界人生

《影后》劇照／Netflix 提供

幾年前現象級的《俗女養成記》（The Making of an Ordinary Woman，2019），一舉奠定台灣觀眾對嚴藝文的信心，從中年女性的角度出發，拍出了動人的家庭成長詩篇，也寫盡了不同世代、性別、身分的人生滋味，在破涕為笑、笑了又哭之間覓得精準的平衡。如今，聲勢驚人的《影后》（Born for the Spotlight，2024），再度證明了《俗女養成記》的成功並非偶然，透過女演員們的藝界人生，呈現鎂光燈後每一個平凡又脆弱的身影，以及那痛過、恨過、哭過、怨過、放棄過的女人心事。

「浮浮沉沉藝界人生，冷冷暖暖多變人情。舞台上燦爛笑容，舞台後寂寞心情。」

《影后》圍繞著一群演員的生活，在成為影后之前，在成為影后之後，在創造影后的過程裡，私生活與公眾形象緊緊相依，故事描繪了三成的人前顯貴，以及七成的人後受罪。就如江蕙所唱，她們拚了命地不讓別人看見身在演藝圈的心酸滋味，然而，外貌並非恆久，名利更是虛無，於這些光鮮亮麗的假象、完美無瑕的贗品裡頭，自己究竟擁有幾分足以著地的真實重量？

社會上有很多個史艾瑪，年輕是她的本錢，像一塊璞玉般靜靜綻放光芒，但五光十色的演藝圈看不見曖曖內含光，在這裡，才華人人皆有，資歷稍長的演員包袱相對沉重，新人方能、也必須毫無保留地拿出全部的自己，才有機會真正「被看見」。

偏偏，在試圖放手一搏、力求表現的同時，有些人會拋下過往的一切，甚至背棄道德良知，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幻想中的明星夢，連自己都分不清鏡頭內外的虛與實。在腳踏實地和投機取巧之間，性格決定了人的選擇，史艾瑪不過是選擇最簡單的一條路，成長背景與人生歷練還不足以讓她明白凡事皆有代價。爭，也必須取之有道，因此縱使遇過伯樂、有過貴人，仍在準備展翅翱翔之際，親手葬送了一身美麗的羽毛。

史艾瑪渴望成為周凡，無數人羨慕的周凡，銀幕裡的她風情萬種、迷倒眾生，可她卻深信「女演員注定是孤獨的」，因為女神往往只存在於遙不可及之處。周凡是性情中人，演藝圈磨不淡一身傲骨，黑白分明，願為朋友兩肋插刀，比任何人都衝動，也比任何人都脆弱，而這樣的脆弱形成一根尖刺，有時是逆耳忠言，有時更是拙於表達。

總說，越懂愛的人往往離愛越遠，為了避免傷害而選擇自我封閉，嚐盡演藝圈的浮浮沉沉、人情冷暖，每段關係皆淪為逢場作戲，終日在飯店房間裡醉生夢死。沒想到，整齣《影后》無比浪漫的一場戲，留給了看似不切實際的姊弟戀，對於經歷大風大浪的周凡而言，現階段最重要的或許是質樸平凡的愛，不堪能被接納，軟弱能被理解，甚至願意重新相信幸福的可能，在擦身而過之後破鏡重圓，是承認脆弱才能穿越風雨，就在那一瞬間，我們也再度領悟了世界上為什麼永遠需要芭樂歌和愛情喜劇。

「I'm also just a girl, standing in front of a boy, asking him to love her.」──《新娘百分百》（Notting Hill，1999）

就連曾經情同姊妹的周凡也是，許多人都為薛亞之感到可惜，謝盈萱再度游刃有餘演活了另一個迷人的女強人角色，坦率磊落，有情有義，敢愛敢恨，既聰明也果決，婚後義無反顧地從幕前走入幕後，為了支持丈夫的導演夢而一肩扛起經紀與製作公司。

不知為何，銀幕上的才子佳人自《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2016）紛紛走成了《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2019），琴瑟和鳴必須是「Men lead，women follow」才能長遠，在與妻子共事的過程中，作為男人的李子齊漸漸找不到成就感，漸漸無法忍受另一半的光環更勝自己，藉由悖德出軌和一次次的情緒暴力，宣洩自己對此段婚姻權力關係的種種不滿，薛亞之終究意識到，彼此難以在這段親密關係中尋得兩人生涯發展的平衡。

「為了男人放棄妳的事業，妳還知道妳自己是誰嗎？」──《影后》

「我的夢想跟妳不同，不代表它們就不重要。」──《她們》

周凡和薛亞之，像是《她們》（Little Women，2019）裡的瑪格與喬，但又帶了點瑜亮情結，兩人性格裡藏有相似的倔強和真誠，卻不見得在每個階段都有著相同目標。周凡早已看出李子齊的平庸，也預見好友的婚姻必會心碎收場，帶著怒火大鬧了婚禮現場。但是，為了男人放棄事業，也是薛亞之心甘情願。就像在《她們》裡，喬曾經激動地說服瑪格，她可以成為很棒的演員，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瑪格笑著搖頭拒絕。畢竟，人們在不同階段都會有不同目標，無論是結婚生子或追逐事業，簽字離婚或擁抱愛情，都只是人生的選擇之一，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真正勇敢的人，好比薛亞之、柯麗芬，是認清現實，做出選擇，負起責任，並努力讓自己的選擇成為正確答案。

自始至終，最勇敢的或許是率直可愛的單親母親柯麗芬，一個人扛下丈夫的債務、獨自拉拔女兒長大，幾十年來有戲就接，有錢就賺，卻成了女兒 TB 眼中失職的媽媽。透過一部電影，母女關係的和解依舊充滿心酸，真正痛苦的並非剃掉頭髮、爭取角色，而是在自己的領域裡被女兒挑三揀四；真正難堪的不是女兒公開感謝拋家棄子的父親，而是在這個理應感到驕傲的時刻，仍得掛上職業面具強顏歡笑。而最後，無人知曉她的選擇是好是壞，但我們都知道，像柯麗芬這樣的人，一定會帶著笑容堅強走完自己選擇的路。（這家人的故事絕對值得一部延伸影集！）

「你看照片裡三個女人，一個單親媽媽，一個沒人愛，一個準備要離婚，結果那個最傻最笨的，現在過得最幸福。」

人終究是嗜愛的動物，能否繼續在演藝圈闖出一番成就已成其次，黎芯妮永遠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事業誠可貴，友情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兩者皆可拋。在舞台之後，她明白自己需要什麼，帶著一股不輸人的傻勁飛蛾撲火，於這種被社會認可的精神錯亂之中，她需要奮力抓住屬於她的真實事物。

壁虎，壁虎，影后背後的推手，賠上私人生活，日日夜夜將自家藝人打理得無微不至，宛若面對自己的媽媽與孩子，沒有壁虎就沒有游燕芳和潘茵茵。他在劇中放聲大哭了兩次，一次是為潘茵茵的淚水，平時嘴巴極硬、偶包極重的女明星，內心卻更為柔軟，原來頓失得力助手的感覺就像被截肢的強烈痛楚；一次則是為游燕芳的掛念，在這麼多年的商業契約底下早已親如家人，一鍋雞湯、一把鑰匙，輕輕提起深深的掛念和不捨，原來所有的呵護、關照、情感始終是雙向流動。

即使《影后》裡的男性幾乎沒有自己的聲音，皆是襯托紅花的綠葉，一反過去「每個成功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的公式，如今，每個成功女人背後都有一個糟糕的男人，正因人是如此畏懼孤獨，風霜歲月、情場難關更滋養了她們鏡頭前的氣質與姿態，教人深深相信，帶著傷痕走的背影更加動人。

唯有演員能透視演員的偽裝，也唯有演員能讀懂演員的脆弱，她們笑著打造出的贗品自我其實都藏有真實的一面，期許愛人以真心，期許卸下麻木的面具，而這一面或許可悲、醜陋、自私、不堪、懦弱、虛偽、無可救藥、毫不起眼，甚至滿是缺陷，偏偏也是這些再普遍不過的人性弱點，這些仙女不得不觸及現實的時刻，才讓影后們起起伏伏的演藝之路充滿了力量與厚度。

從陳嘉玲一大家族，到這群相互扶持的影后們，嚴藝文刻劃的人性，罕見在於如此地平衡，縱然帶著些許誇飾、些許美化，卻總能以喜劇處理悲劇，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處理嚴肅複雜的議題，扎實地完整圓滿了每一個角色的故事。若說《俗女養成記》是她的奠基石，那有所堅持，也有所突破的《影后》，就是她交出的第二張漂亮成績單。

劇照提供／Netflix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