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綜編頻道「TV 朝鮮」於 2023 年播映戲劇《榴蓮小姐》(아씨두리안)引發熱議。這齣以財閥家庭為故事主軸的戲劇,運用時空穿越的奇幻元素,結合婆媳同性愛、姻親格差戀、壯陽、不孕等非主流話題,描繪出趣味橫生的資本主義日常生活。雖然《榴蓮小姐》在韓國媒體《Joy News 24》邀來 200 位娛樂影視業的從業人員針對當年度影視作品進行調查時,被選為內容、題材不合格的「最差電視劇」,然而我認為《榴蓮小姐》沒有韓劇常見的通俗套路:絕症、車禍與失憶,反而試圖從經常被大眾窺探的財閥愛情故事中,往不受主流社會青睞的面向裡,找出一些頗具新意的觀看路徑。《榴蓮小姐》所謂內容與題材「不合格」之處,恰恰成為提供我們重新(或從現在起)思索韓國社會是如何看待性別與倫理關係的視覺文本切片。
《榴蓮小姐》劇名來自朝鮮時期的女性杜榴蓮,故事主要分為朝鮮時期的貴族之家與當代韓國財閥家庭兩個時空支線進行。榴蓮因貴族丈夫體弱難以行房,在亟欲延續家族香火的婆婆安排下,與陪嫁的奴僕石鐵一夜情,順利產下一子朴言並撫養其長大。朴言成年後與門當戶對的少女素貯成婚不久便驟逝,留下母親榴蓮與新婚妻子素貯。婆媳兩人日日以淚洗面,並意外穿越到當代韓國的財閥家庭。
另一方面,當代韓國的財閥家庭以丹氏家族會長白道怡為守,因丈夫去世多年,白道怡掌管家族企業,三個兒子各自擔任婦產科醫生、企業繼承人、俱樂部代表,並有長媳世美、二媳恩星及知名演員的長孫登明。故事從白道怡邀請政商名流參與她的七十大壽開始講起,在那場生日宴會裡,鏡頭除了透過眾人的眼光,帶領觀眾一同見證她長期接受醫美技術以維持「美魔女」的外貌,亦特地多次停留在長媳世美對婆婆白道怡的複雜神情,為接下來的同性愛告白名場面埋下懸疑點。同時,在宴會後,丹氏家族也在別墅園區的湖邊發現穿越至當代的榴蓮婆媳倆,進而交織出兩組不同時空人馬相遇後的情感圖景。
《榴蓮小姐》劇本由知名編劇林成漢(此劇使用筆名 Phoebe)寫就,林編劇向來總在作品中做出許多違反倫常的故事設定,引發諸多爭議,而此次《榴蓮小姐》之作雖有前述提到的婆媳同性愛、姻親格差戀、壯陽、不孕等非主流議題,然而從社群平台的討論話題中看來,婆媳同性愛的設定榮登認識該劇的標籤之冠。具體原因不難推想,即使《榴蓮小姐》尚有其他值得思索的社會議題,然而在劇情中,這些非主流議題仍是被置於父權異性戀的認識框架中,相較之下,婆媳同性愛的設定不僅逸出主流對愛與性向的認識論,也因「婆媳關係」而危及到家庭之倫常律法邏輯。這其實相當符合魯賓(Gayle Rubin)在 1984 年就為我們描繪的一幅性取向政治圖像,同性愛的性階層在主流社會中向來受到污名化、邊緣化處置。若根據魯賓的論述,《榴蓮小姐》的婆媳同性愛在性階層上不僅會被套上層層「壞的性」:同性戀、年齡差、非生殖導向、非婚姻制之外,還得加上:跨越/破壞家庭倫理,即所謂「亂倫」。這裡的家庭倫常,不光是指稱一種以婚姻、血緣等主要關係為基礎而形成的共同生活單位,更因家庭事實上隸屬於國家治理的原子單位,因而也涉及國家此一巨大的政治團體如何對人民的身體與性進行規範。
整體而言,《榴蓮小姐》的劇情走向仍維持在國家期待的父權正軌進行,然而若細緻觀察劇中的同性愛表現,事實上可以找到一些關於性的曖昧討論空間,我認為這正是《榴蓮小姐》最具新意的破格之處。劇中關於同性愛的片段並不算多,畢竟全劇重點還是兩大時空交錯所產生的異性戀前世今生之情感糾葛。然而同性愛作為第一集「石破天驚」的故事開展,及其後財閥家庭如何看待同性愛的引線,仍有許多趣味之處。
在第一集中,長媳世美在婆婆的生日派對上一直被兒子、丈夫指示若要獲得婆婆疼愛,媳婦就必須先表現愛意。習慣通俗劇套路的觀眾們,此刻肯定開始思考,八成又是男性說教與婆媳不合的設定。下一刻,世美在賓客散去的家庭聚會裡,轉換了從出場至今的撲克臉,先是開口勸婆婆酒,而後開始出櫃對婆婆大告白:「我已經盡力了,還是無能為力。請您看著我,我真的快瘋了。我知道這不正常,不應該這樣。」此刻眾人還以為是長媳與婆婆和解時刻。接著世美不看身旁的丈夫一眼,說出:「我不愛你(指丈夫)。我愛的是媽。我對您的愛不是因為媳婦,而是身為女人用古代的話來說,應該可以用戀慕(연모)來形容。我想擁抱您,也想被您抱在懷裡,您感覺不到嗎?」婆婆則回應:「妳是我第一個媳婦,又為我們生下一個兒子,我當然愛妳。我是大韓民國的婆婆,我和妳是婆媳關係。」婆婆面對長媳的直球大告白,發現長期以來她以為對她有恨的媳婦其實是以冷淡、不合作來隱藏、保護愛意時,一直以來必須代替缺席丈夫所營造出的陽具母親形象,瞬間因這段同性愛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世美的出櫃告白衝擊了象徵權威的(女性)家父長地位,同時也透過通俗劇集,作為大眾視覺文本,對異性戀父權制和民族主義拋出一枚具試探性的手榴彈。婆婆隨後以「大韓民國的婆婆」這樣的措辭,透過國族與家庭倫常來與這段同性愛劃清界線。但為何,相當具個人主義的戀愛情感,需要扯上象徵群體秩序的國族與倫常?這是否意味著異性戀父權制與民族主義並不如主流社會想像中的如此穩定,因而使得即使是個人的問題也需要拉出更大的群體來回應與承擔?
世美作為被財閥審核通過的入門媳婦,並為財閥家庭誕下珍貴的香火,且擅長各項具社會資本的運動如馬術、滑雪等,廚藝精良又相當關照丈夫日常起居,她的形象極度吻合韓國在冷戰資本主義進程下所發展的「賢母良妻」(현모양처)論述(相關研究可參考政大台文所陳佩甄《冷戰的感覺結構》一書)。然而,世美對婆婆白道怡的出櫃告白,卻顯示了這套賢母良妻論述有多麼脆弱,自嫁入豪門所累積的正宣傳資本,全是為了隱藏同性愛的情感。
值得讚賞的是,當世美對婆婆大告白後,在場其他家族成員並未持以完全唾棄世美的立場,無論丈夫或小叔,反而是勸以「不要是婆婆,再找其他女人試試?」也就是說,世美的同性愛,在姻親家族裡並未被象徵異性戀父權體制的成員們否認或擱置,他們無法理解與接受的,事實上是媳婦戀上婆婆的情感關係。當然,我們可以說這無非只是異性戀父權體制以倫常來加以鞏固權力的另一套模式,然而當同性愛的公眾表達並未被澈底否認、忽略(不可否認劇中仍有病態化橋段),而是積極地遊說、建議轉移同性愛對象,可以說《榴蓮小姐》作為大眾視覺文本的一環,對同性愛展示了更多理解的可能。
我並未試圖賦予《榴蓮小姐》在同性愛的敘事設計上有多麼了不起、顛覆性的成就,然而若試著留意財閥家庭成員們如何對待這段同性愛,那些回歸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習慣與自然,事實上相當值得作為針對主流社會的低階性別教育教材。相當簡單,只要學習把女人與同性戀,當個和你一樣的普通人看。
劇照提供/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本專題與四位長期關注性別議題的研究者共同策劃,以臺灣、香港、韓國作品,帶領讀者共同回望自千禧年以來,亞洲電影/戲劇作品中的女同志身影;同時收錄第 11 屆酷兒影展之台灣短片競賽、金馬 61 入圍作品《從今以後》之評論,及《叔・叔》導演楊曜愷專訪──回望 Y2K 時代,你們/妳們、他們/她們、我們,皆在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