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巨擘殞逝的同一天,接獲某徵文獎得獎通知,其中還有小小的關聯性。
公布結果後應該就沒有迴避問題,分享如下:
研究所在放射腫瘤科擔任實習醫學物理師的時候外婆病逝,那陣子過得渾渾噩噩、魂不守舍,鎮日病懨懨地如喪考妣,無意識間影響到工作態度,就算隔著口罩,也可察覺眉宇之間的戾氣。
為什麼這麼突然?外公肺癌插管也在病床上撐了兩年才過世,且女性平均年齡比男性多出不少是有統計意義的,不菸不酒的外婆怎麼就撒手人寰?大學畢業典禮時,除了爸媽外就屬盛裝出席的外婆最為吸睛,會選擇在台中唸書,有很大的因素是逢年過節親戚都在外婆家團聚,求學過程有個照應好讓父母放心。貼在門扉的手寫春聯是在舟車勞頓後第一個印入眼簾的景物,說著:外婆家到了。可以跟表哥玩最新的電腦遊戲、可以去表姊家的別墅探險、還有外婆給的最大包壓歲錢…如今上面的福祿壽喜吉祥話格外諷刺。我一直記得外婆家有個搖頭晃腦草裙舞大笑娃娃,每次按壓她笑到岔氣,我也跟著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理性的我知道跟生死判官計較這事沒有意義,但感性的我嚥不下這口氣。不禁思忖拉拔五子女長大、平常行善積德的好人,為何沒有長命百歲、頤養天年呢?庸庸碌碌的人生沒有等到含飴弄孫、金玉滿堂就往生極樂,這感覺就像曲目未播畢就遭卡歌一樣惱人。或許人生如夢,什麼因果輪迴跟業障報應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話術?我蹙額顰眉,從記憶深處尋找修習過的醫學倫理、生死學跟生物哲學中,是否漏聽了什麼部分。我沒有做好準備,明年的家族團圓飯怎辦?媽媽受到的打擊多大?遺產的蠶食鯨吞將掀起另一波瀾。
我操作著游標,試圖聚焦高能量射束給予腫瘤的劑量,並同時抑低正常組織的劑量。腫瘤(Mass)、肉瘤(Sarcoma)、癌症(Cancer)都有放射治療的適用時機,有近接治療(brachytherapy)、遠隔治療(teletherapy),依能量輸出模式尚有分光子或電子,甚至是質子治療,而機種從直線加速器、加馬刀、電腦刀、螺旋刀對應不同部位及期別各有其最適切的選擇,操控這些數據與相位進行放射治療,病人能否度過人生危機,從此「科」畢業呢?死亡的腳步離我近在咫尺。可能進展不順利腫瘤未縮小、可能合併手術及化療身心受戕害難以復原、抑有可能挺不過病魔的侵襲提前肄業、也有可能預後不佳遠端轉移,種種不確定性與病人的狀況,考驗著專科醫師、劑量師、醫學物理師不得不調整治療計畫,世事難料,只能順其自然。雖不用直接面對及接觸病人,但差之毫厘的輻射劑量(mSv, cGy)、靶體積(PTV、CTV、GTV),看起來就像跟腫瘤爭池掠地,命懸一線的病人就是我屈指可數的策略,舉棋不定或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目標就是攻克癌症,不管是壞死(necrosis)、凋亡(apoptosis)還是焦亡(pyroptosis)都好,看著逐漸縮小的癌細胞,油然而生懸壺濟世的成就感,決勝千里之外,強虜灰飛煙滅。
說得倒好聽,但很多時候愛莫能助。
病入膏肓的患者經歷痼疾侵蝕摧枯拉朽,自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算成功治癒對於生命品質(Quality of Life)不見得改善。自己之外,牽連同居人、三四代同堂的家族,接下來就是你我都熟悉的那些俚語「久病厭世」、「久病床前無孝子」。在人生終幕時,闃寂的退場未嘗不是一種選擇?庫伯勒—羅絲模型的悲傷五階段:否認、憤怒、懇求、沮喪、接受。聽到耳朵都長繭了。這不是委曲求全或紆尊降貴就可以跳過的關卡,唯有超然物外才能豁達以對。這股「勢」,就像遇到天災地變一樣不會妄想要征服它,只能心存善念、盡力而為。
身為醫病共享決策的一份子,我送很多患者從放射腫瘤科畢業,完成癌症的治療重回人生軌道,也可讓我完成實習及論文順利畢業。夜闌人靜時懷念過去,是不是在時間的長河裡緣木求魚?心亂如麻時展望未來,是不是在踽行的道路上望梅止渴?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那年外婆從白駒過隙的人生中畢業,鞏固了我的職業信念。不惑之年捐血突破80次大關,簽署了器官捐贈同意書,有一天我也會是病人,也會人生畢業,在此之前,我會繼續奉獻。
PS:其實去年也有入圍只是佳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