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的第一週,餐廳如往常一樣人聲鼎沸,托盤撞擊聲與交談聲交織成一片嘈雜。瑪格麗特領著我走到角落,選了個小小的兩人桌。我無精打采地看著盤中的烤牛肉和馬鈴薯泥,而瑪格麗特則仔細地擺弄她的素食藜麥碗和羽衣甘藍沙拉。
「學生會其他人呢?」我帶著懷疑的語氣問道。
瑪格麗特臉上閃過一絲不好意思。「對不起,喬治。我知道如果不是公務,你不會來的。但我發誓,我真的有關於性別平等的事想跟你討論。」
我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心情複雜地介於無奈與好笑之間。「好吧,我洗耳恭聽。」
瑪格麗特開始說話,聲音壓低成幾乎像是耳語。「當我告訴我媽那個男人的事時,她罵我說我是『撒謊的小賤人』,還說我是『引人注目的婊子』。」她語氣中的痛苦讓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直到昨晚,酒精讓我失去了防備。但你知道嗎?告訴你後,我覺得……解脫了。好像肩上的重擔終於卸下了。」
她的話像實質的重擊撼動了我。一方面,胸口湧上一陣溫暖,想到一位學生竟然信任我到願意分享這麼深層的痛苦——這提醒了我為什麼選擇了這條路,這份能在年輕生命中帶來改變的機會。但那股溫暖很快在我口中化為灰燼。我有什麼資格得到這份信任?我這個曾經花了好幾個月在心裡嘲笑她的信念,將她的熱情視為某種學術上的好奇心的人?她的信任如同一種審判,比任何批評都更沉重的懲罰。我不配成為任何人的心靈寄託,尤其是她的。
瑪格麗特的眼中閃爍著新的決心。「所以,我決定在校園裡組織一場『奪回夜晚』遊行。我們需要為那些遭受性暴力和家庭暴力的倖存者創造一個安全的空間,讓他們能說出自己的真相,重拾力量!」她充滿激情地說道。「是時候打破沉默,結束暴力和壓迫的循環!我們必須放大那些被邊緣化的聲音,挑戰那些助長暴力的父權制度!這次遊行將是一盞希望的明燈,象徵我們不再容忍這種不公正對待,這種暴力特別影響到女性、有色人種和LGBTQ+群體!」
我點了點頭,對她的熱情印象深刻,但內心的焦慮卻越來越強。「這聽起來是一個很有力量的倡議,瑪格麗特。或許你可以和學生會和教育法第九修正案辦公室討論這件事的細節?他們應該能幫助你組織這樣的活動。」
瑪格麗特的眼神變得尖銳。「不,喬治。你得參與進來。你現在知道我的秘密了,你有責任!」
她的話像是一記重擊,我的胃裡一陣翻騰,這可不是餐廳食物的問題。某種程度上,我理解瑪格麗特需要支持和認可。她對我的信任讓我感到受寵若驚,儘管這份信任可能是錯放的。但理性的那一部分大聲警告我:這是利益衝突、可能的誤解,還有那攸關終身教職申請的微妙局勢。
瑪格麗特繼續說,似乎沒察覺到我內心的掙扎。「老實說,剛開始我對你的課不怎麼感興趣。我對愛爾蘭文學中將愛爾蘭國族女性化的傾向感到很沮喪。這助長了有害的性別刻板印象,並強化了排除非二元和跨性別經驗的父權國家觀念。」
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但當我在你的辦公室外聽到那次充滿激情的演講時,我開始意識到你或許和其他教授不一樣。」
我感到一陣混合著尷尬和解脫的情感湧上心頭。「哦,那個啊,」我假裝輕描淡寫,內心卻因為那段尷尬的記憶而不由得皺起眉頭。「我那天忘記關門了,是吧?」
「然後,我注意到你對教育法第九修正案辦公室的投入,」她繼續說。
我點點頭,但真正的原因迅速閃過我腦海:那是哈特利的秘密指令,要我滲透校園的激進行動,並煽動學生反對保守派教授,藉此「證明價值」。
「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你對劉洪濤那個惡劣性騷擾案的徹底調查。你確保所有可能的受害者都得到了關懷,這真的很令人欽佩。」
我努力保持表情平靜,回想起那場「調查」其實是我和亞力士玩偵探遊戲,目的是幫劉洪濤洗清嫌疑,而不是追求性別平等或增加指控。
瑪格麗特的眼中閃爍著光芒。「還有你那次阻止莫雷蒂拍那些不合適的照片,那真的顯示出了你的品格。」
我內心默默地皺眉,回憶起那件事。那張照片的確很吸引人——我腦中這麼閃過一念,隨即忍不住在心裡哀嘆。天啊,喬治,你真是個糟糕的人,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真是可悲。
「最後,」瑪格麗特的語氣變得輕快,帶著一點戲謔的口吻,「我們兩個都崇拜同一個……該怎麼說呢,女神?」
「女神?妳指的是夏洛特?哦,救命啊。」我在心裡默默畫了個十字。
「總之,我發現你跟其他教授不同,」瑪格麗特繼續說,聲音柔和下來。「我感覺你能理解我的感受。」
接著,瑪格麗特開始自我反思,語氣中充滿了被遺棄和被誤解的主題。「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你懂嗎?好像這個世界拋棄了我。沒有人真正理解我對正義的熱情,理解我承受的重擔。」
聽著她的話,我感覺一種越來越濃重的恐懼感籠罩著我。就像我站在用蜘蛛絲做成的吊橋上,下面是1000英尺深的科羅拉多州皇家峽谷。
瑪格麗特向前傾身,眼神變得更加銳利。「這就是為什麼我冒了這個險。我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卻故意喝醉,想測試你是否值得信任。而你通過了,喬治,你真的通過了。」
她伸手輕輕放在我的手上。「你知道嗎,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交叉性。性別、種族、階級——我們的各種身份交織在一起,塑造了我們的經歷。而我感覺你和我,我們處在一個獨特的交叉點上。我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局外人,對抗著一個不理解我們的體系。」
我感覺手心開始出汗,瑪格麗特的話語帶著一種幾近虔誠的語調,讓這一刻的緊張感迅速超過了我能承受的範圍。我開始渴望夏洛特的神秘出現,或者甚至是亞力士那些狂野的理論——任何可以打破這時刻的東西。
我尷尬地試圖轉換話題,強迫自己說出一些貶損劉洪濤的言論。儘管我對騷擾指控的真實性持保留態度,但我還是順應著瑪格麗特的敘事。
「你知道,」我試圖表現得很關切,「我一直在想,那兩個涉及案件的中國學生怎麼樣了。陳曉丹,她是受害者,還有為她作證的翟明旭。我希望他們現在過得好。」我停頓了一下,驚訝於自己能如此自如地應對這複雜的政治局勢。「可惜我在『調查』期間沒能聯繫上他們。我聽說他們畢業後回中國了。」
瑪格麗特的眼睛閃爍著,顯然對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感到印象深刻。她的臉軟化了,露出了似乎是真誠的同情。「哦,喬治,你能記得他們真是太貼心了!其實,我還和翟明旭有聯繫。她現在保持低調,住在堪薩斯州的一個小鎮。你能信嗎?大概在威奇塔附近吧。」
她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像是要分享一個巨大的秘密。「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改了姓。她現在叫南希.華盛頓。你能相信嗎?我們曾經的激進鬥士明旭,如今變成了小鎮家庭主婦南希。」
我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喉嚨突然乾澀。「瑪格麗特,」我開口,聲音幾乎低到耳語,「關於劉的案子……我一直在想……可能有些……不一致之處……」我的聲音逐漸消失,心裡做好了迎接她義憤反駁的準備。
但瑪格麗特只是給了我一個神秘的微笑,眼中閃爍著某種了然。她停頓了一會兒,那短短的片刻卻感覺像是永恆,然後她繼續說下去,好像剛才我沒說過話一樣。
「我已經跟南希提過『奪回夜晚』遊行的想法了,」她興奮地說,聲音中充滿了熱情。「她說她肯定會回來分享她的經歷。她認為放大邊緣化的聲音、創造治癒和賦權的空間是至關重要的。南希認為,這可能會成為我們校園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推動真正的系統性變革!」她的目光再次與我相遇,那種了然的神情再次浮現。「畢竟,喬治,有時候真相需要時間來成熟,不是嗎?」
瑪格麗特的眼睛閃閃發光,話語像洪水般湧出。「我還告訴她,我有一位好朋友喬治,他一直非常關心那些可能的受害者,哪怕她們已經離開了。還提到你為了正義,徹底調查,不放過任何一絲線索。」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崇敬。「我說你是一個真正的盟友,在與父權壓迫的鬥爭中像是一道希望的燈塔。真正懂得的男性女權主義者,懂嗎?因為你,我現在愛上了愛爾蘭文學。」
我感到尷尬和不安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強忍著不在椅子裡縮成一團的衝動。
「南希說她很想見你,」瑪格麗特繼續說,伸手拍了拍我的手。「所以你現在正式成為我們的『姐妹』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對於「姐妹」這個稱呼有點無奈。儘管我拒絕了性別重置手術,但瑪格麗特顯然已經在她腦中完成了這個過程。
瑪格麗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適,補充道:「你知道嗎,愛爾蘭文學裡有段很棒的話:『這和你說話有那愚蠢的口音、或是你有什麼不同的部位沒什麼關係,因為當一個,呃,女孩,是他媽的一種心態。』」
我絞盡腦汁,試圖回想這句話的來源。是喬伊斯的作品嗎?不,對他來說太粗俗了。貝克特?這種存在主義的底蘊倒是契合,但語言又顯得太現代了。奧布萊恩?年代不對。斯威夫特?絕對不是。這句話在我記憶的邊緣遊走,熟悉又遙不可及,似乎在嘲弄我——身為愛爾蘭文學專家,卻無法辨識出一個瑪格麗特這樣的大學生能輕易引用的句子。這諷刺可真明顯。
正當我感到無計可施、眼神無助地望向天花板時,我突然在餐廳的橫樑上看見了波比.山德士的幻影。他似乎在俯視著我,眼神中充滿了失望與嚴厲的審視。
就在這時,餐廳的大門猛然打開,震得我從思緒中驚醒。響亮的男聲充斥了整個空間,齊聲高喊著:「傑夫!傑夫!傑夫!」聲音越來越大,一群激動的年輕人衝進來,臉上洋溢著興奮。
這群充滿睾丸激素的旋風中心,是傑夫。他被兩個肌肉發達的學生扛在肩上,穿著一件無比合身的炭灰色西裝,顯得與這隨意的餐廳氛圍格格不入。他的紅色領帶像是勝利的旗幟,而他平日凌亂的頭髮現在被抹了整整一瓶髮膠,梳得一絲不苟。
傑夫的臉上掛著一抹燦爛的笑容,彷彿要把臉裂開似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從戰場凱旋而歸的英雄,沐浴在手下們的崇拜中。他們將他在餐廳裡遊行,當傑夫瞥見我們的桌子時,他的目光短暫地與我的相接。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掠過的情緒——是勝利?挑釁?隨即他轉過頭,對他的追隨者們揮手致意,像個王者一般。
這場面太詭異了,完全與我所認識的那個焦慮、自我懷疑的博士候選人傑夫不符,以至於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誤喝了亞力士的實驗化合物。
瑪格麗特的素食藜麥碗早已被遺忘,她注視著傑夫,眼中燃燒著怒火。想起傑夫對我提到的關係,我感到自己夾在一場不舒服的交鋒中,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突然,瑪格麗特轉向我,聲音充滿了苦澀。「你知道嗎?傑夫最近到處跟別人說我們在一起。根本不是事實。我們的確一起做過校園平等的工作,但我後來才發現,他只是在利用這個接近我。他根本不在乎真正的正義和平等。」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憤怒而急促。「你看,喬治,這正是為什麼我們需要交叉性女權主義。傑夫的行為正是父權結構在進步空間中延續自己的完美例子。他挪用了社會正義的語言來滿足他個人的異性戀目的。這是一種情感殖民,掠奪邊緣群體的鬥爭為自己謀利。所以我們不能只關注性別平等——我們還要處理那些交織的壓迫系統,它們讓像傑夫這樣的人得以在偽裝成盟友的名義下剝削和操控別人。」
就在這時,喧鬧聲消退,傑夫朝我們的桌子走來,伸出手向我致意。「穆內塔尼博士,」他滿臉自豪地說,「我剛通過了我的博士答辯,現在正式成為布朗博士了!」他得意洋洋地繼續道:「非常感謝你幫我看過那篇文章,『原罪的缺席:20世紀初美國左翼文學與西方經典宗教意涵的比較研究』。我把它投給了《左翼文學期刊》,但不幸的是,被退稿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握了握他的手。「恭喜你,布朗博士,這是一個重大的成就。」至於退稿,我隨口應付道:「別氣餒,學術過程中總是有拒絕的。你的研究是有價值的,稍加修改,我相信它會找到合適的刊物發表。繼續改進你的觀點,堅持下去。」
傑夫說話時,我注意到他刻意迴避了瑪格麗特的視線。他對我說話時,仿佛她不在場似的,身體微微轉向我這邊。然而,我還是捕捉到他眼角偷偷瞥向瑪格麗特的瞬間,就像個偷偷打量禁忌玩具的孩子。他的手指不停撥弄著領帶,儘管表面上得意洋洋,卻難掩內心的緊張。空氣中的張力無比明顯,像濃霧一樣籠罩著我們。
傑夫繼續漠視瑪格麗特的存在,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他的答辯和未來計劃。我點頭附和,心中越發感到不自在,夾在這尷尬的三角局面中。
瑪格麗特似乎耐心告罄。她突然站起來,宣佈:「我得走了,有點事。」她走出兩步,突然回頭,語氣甜得過頭,明顯帶著隱藏的鋒芒。「哦,喬治,」她用刻意溫柔的語調說,「我發現你吃太多肉了。我的沙拉沒動過——你一定得吃完。健康很重要,你知道的。」
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只留下片刻的沉默和一份沒吃完的素食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