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晚上七點到達雪橇犬酒吧時,這裡如往常一樣熱鬧,空氣中混合著啤酒、油炸食物和一種彷彿絕望的味道。牆邊巨大的魚缸發出詭異的藍光,把顧客們映得像是浸泡在水裡一樣。即使在這種水生暮色中,瑪格麗特那身綠色套裝仍然顯得格格不入。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像一顆會思考的青椒,決定來酒吧泡酒。
她已經坐在吧台旁,像隻獵鷹一樣緊盯著吧台,身體前傾的姿勢嚇得酒保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她新染的頭髮,原本想模仿夏洛特的金色秀髮,卻更像是海藻糊在她的頭上。
「我要法國琴酒。」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絕望,試圖顯得高雅。
酒保——一個滿身刺青的壯漢——懷疑地挑了挑眉。「證件拿來看看?」
瑪格麗特的怒視足以讓牛奶變酸。我還以為她會直接跳過吧台,用赤手勒死可憐的酒保。但他只是耸了耸肩,濃密的鬍鬚顫動了一下,似乎帶著一絲嘲弄,低聲咕噥著「算了」,然後轉身去拿酒。
我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皮革發出不滿的吱吱聲。我不知該說什麼,該如何開始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物的話題?「最近天氣不錯吧?」顯然不太合適。
還沒等我想到更合適的開場白,瑪格麗特已經一口乾掉了整杯琴酒。效果立竿見影且相當猛烈。她開始劇烈咳嗽,附近的顧客投來擔心的目光。
「瑪格麗特,你還好嗎……」我剛開口,她便猛揮手打斷了我,差點戳到我的眼睛。
「這都是陰謀!」她沙啞地喊道,臉漲得通紅,眼裡因酒精和咳嗽而噙滿淚水。「深層政府……華爾街……猶太銀行家……他們全都參與了!」她的話開始含糊不清,胡亂地堆砌著半成型的理論和荒謬的指控。「資本家們正通過5G基地台、糖果和夢想來控制我們的思想!」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至少她回到了「正常」的自己,滿口的「覺醒」理論。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都在她旁邊坐著,聽她訓斥資本主義的邪惡、父權社會的壓迫,還有其他所有她能想到的東西。她的言論在拍吧台的一聲巨響中達到高潮,花生飛跳起來,「等我當上總統,我會立法!家暴者、性騷擾者、強姦犯——唯一死刑!」
「我以為你們這些覺醒派是反對死刑的。」我嘀咕道,杯中的冰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彷彿在嘲笑我目前的處境。
她用渙散的眼神盯著我,身體在凳子上微微搖晃。「覺醒不是反對死刑,而是要認清我們社會的不公,不是……」她的話突然中斷,暫時被一盤經過的玉米片吸引住了。
「你是什麼時候『覺醒』的?」我問,內心湧起一絲真正的好奇。「是什麼觸發了這一切?」
瑪格麗特又點了一杯琴酒,快速喝下,速度之快讓人擔心。酒保瞥了我一眼,眼神裡明顯寫著:「控制好你朋友,否則我不賣她酒了。」
「我十一歲的時候,」她說,聲音突然變小,幾乎被點唱機裡的節制樂團的《Unspoken Word》蓋過。我感覺血液瞬間冰冷起來,她繼續說著,而我的記憶開始翻湧,想到過去那些殘酷的玩笑——我曾嘲笑她像火雞,冷嘲熱諷地說她的「表演性社會運動」,還有那些我把她的熱情當成幼稚理想主義的時刻。每一段記憶現在都像一個新傷口,新的背叛。我憑什麼去評判她?當我待在象牙塔裡,自以為用犬儒主義俯瞰一切時,她卻一直在背負著這樣的痛苦。想到這裡,我開始憎恨自己對她所有輕視的念頭。
「我媽媽再婚了。嫁給……那個男人。」她的臉因厭惡而扭曲,就像咬到了一片特別酸的檸檬。「一個賭徒,一個酒鬼,一個施暴者……當他對我媽媽下手累了,他就把目標轉向我……」她發出一聲苦笑,更像是啜泣。「他……他來找我的時候,總是叫我『埃蓮娜』。一遍又一遍。我從來不知道埃蓮娜是誰……」
「埃蓮娜」這個名字像一記重拳擊中了我。埃蓮娜.布魯克斯。突然間,我回到了1999年的西雅圖,看到那隻手穿過人群向外伸展的場景。這個認知讓我的腦袋一陣眩暈——那天我沒能救下的女人,那個金絲邊眼鏡被踩得四處亂滾的女人,那個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名字的女人。
記憶一波接著一波襲來。2005年的聖誕節,一篇小小的新聞報導提到一名美國遊客因吸毒過量死在香港的一棟廢棄建築物內。我還記得當我看到她照片時,咖啡杯從我手裡滑落的那一刻。儘管她的臉因為那天在西雅圖的暴力而留下了永久的損傷——略微凹陷的左臉頰,被踩踏後沒有正確癒合的歪鼻子——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依然帶著1999年冬天我看到的那種強烈光芒。
警官約翰.李站在攝影機前,編織著一個明顯捏造的故事,讓我感到噁心。他說她是「毒品旅客」,說她是「意外吸毒過量」。她被發現時,一支針筒還留在她手臂上,地點是元朗的一棟廢棄建築物。我手抖著讀完每一個經過精心構造的謊言。我知道她為什麼真的會出現在那裡。那天讓她堅守立場的正義火焰,正是我逃跑的時候她選擇面對的東西。
至於美國政府?他們完全認同李的故事,發表了那些標準的領事聲明,提到「悲劇性意外」和「海外毒品使用的危險」。當然他們會這樣做。一個反世貿活動家以這種不威脅外交關係、不引起對警察暴力的質疑的方式被永遠噤聲,對他們來說是多麼方便。她在西雅圖反抗的那些權力,最終還是在香港追上了她。而我……我只是那條背叛她的人鏈中的另一個環節。
當然,美國有成千上萬個埃蓮娜。瑪格麗特過去的埃蓮娜和死在香港的埃蓮娜有99.9%的可能性不是同一個人。我那被罪惡感折磨的腦袋做出的聯繫,大概只是另一種折磨自己的方式。然而,就在我快要陷入回憶的漩渦時,瑪格麗特倒進了我的懷裡,哭泣著,把我拉回了眼前的現實危機。
我手忙腳亂地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讓她靠在吧台上。她的痛苦讓我魂飛魄散。
「我……我真的很抱歉,瑪格麗特。這……這太糟了。呃……妳有沒有考慮過……去做心理治療?不是說妳有什麼問題,我的意思是,這或許有幫助。或者也許沒有。我不知道。要不妳加入個拳擊俱樂部?不,那是糟透了的建議。當我沒說過。我很抱歉,我太不擅長這種事了。」我現在開始語無倫次,驚慌之中,話語像洪水一樣傾瀉而出。更糟的是,我發現自己居然也哭了。
她抽泣著,朝我露出一個淚汪汪的微笑。一縷染色的頭髮鬆散下來,像一條無精打采的黃色麵條掛在她臉前。當她注意到我的眼淚時,她的表情變得柔和,用醉醺醺的誇張同情看著我。「哦,天啊,喬治,不要為我哭。原來你是個躲在毒舌背後的暖男。悶騷,哼。」她笨拙地擦了擦自己的臉。「心理治療?不,學生保險根本不涵蓋這種鬼治療。但謝謝你,喬治。你不像其他男教授那麼沙文。我們的性別平權和反騷擾運動,你幫了很多忙。(有嗎?)你知道嗎,如果你是女人,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然後,她突然帶著醉酒特有的熱情指著我的胸口,聲音堅定地宣布:「你應該去變性!」
我差點被自己的飲料嗆到,開始劇烈咳嗽。一些琴酒從我的鼻子裡噴了出來,燒得我難受不已。等我終於平復下來,我勉強挤出一句:「我……呃……感謝你的好意,瑪格麗特,但我對目前的性別狀況相當滿意。而且,我想我的健康保險應該不會覆蓋性別重置手術。」
瑪格麗特皺著臉,像一隻迷惑的小狗。我擔心我可能冒犯了她,但她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那是一種全身心的、大笑到鼻子噴氣的笑聲,整個酒吧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過來。「你說得對!誰需要匹配的染色體?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喬治,這可沒得反悔!」她試圖親切地拍我的臉頰,但卻差點戳到我的眼睛。
當她的頭無力地靠在吧台上發出「咚」的一聲時,我向酒保示意結帳,心裡琢磨著該怎麼把她安全送回家。夏洛特的謎團只能暫時擱置,現在,我得先把她送回家,而我有一種預感,今晚會是個漫長而奇怪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