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的子孫約瑟,不要怕!只管娶過你的妻子馬利亞來,因他所懷的孕是從聖靈來的。他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他要將自己的百姓從罪惡裡救出來。這一切的事成就是要應驗主藉先知所說的話,說:必有童女懷孕生子;人要稱他的名為『以馬內利』。」—《新約聖經》馬太福音第一章 20-23 節(和合本)
12月主打的聖誕氛圍,傳遞著歡樂與團聚,層出不窮的「聖誕電影」也試圖把溫馨與歡笑帶給觀眾;然而,這或許不是「聖誕」在意義上原有的氛圍,雖然人們似乎都耳熟能詳著「歡慶耶穌誕生」的故事,但當我們將時空回到兩千多年前基督降生之際的那一晚,正逢羅馬帝國進行戶口普查(猶太地區當時正受羅馬殖民),耶穌的母親馬利亞不得不挺著臨盆將至的身孕,回到戶籍地—伯利恆,而這舉國返鄉的人潮,也使得當地的旅店供不應求,使得馬利亞與其丈夫約瑟最終只得落在髒臭的馬槽裡同牲畜們過夜,也就在這晚,耶穌就誕生在放置牲口飼料的馬槽裡。
「當希律王的時候,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恆。有幾個博士從東方來到耶路撒冷,說:那生下來作猶太人之王的在哪裡?我們在東方看見他的星,特來拜他。希律王聽見了,就心裡不安;耶路撒冷合城的人也都不安⋯⋯」—《新約聖經》馬太福音第二章 1-3 節(和合本)
而掌權猶太地區的希律王也因著舊約聖經對新君王將誕生於伯利恆的預言,下令除滅伯利恆城與四境周邊所有兩歲以內的男嬰,使得才剛跋涉回伯利恆,甚至剛生產完的耶穌一家,又隨即起身逃往埃及。
這似乎不是人們對一位「上帝」降生的合理想像,真正「聖誕」當下的不安氛圍堪比戰亂,猶太社會對當時所面臨殖民與屠殺的忐忑我們難以想像;然而,細思極恐的是,我們聽到的聖誕歌曲所傳唱的卻是「平安夜,聖善夜⋯⋯」。
聖誕的氛圍正是在這不安中的平安,因著數百年前的預言成真而心安、歡慶,又因環境的動盪與殺戮而恐懼、奔逃,這樣的矛盾和混亂,也盡顯於理應是意料之中宿命,人們卻往往在與宿命重合之際,感到意外,更意外於重合外對宿命原有想像的顛覆,好像耶穌出乎意料地卑微誕生那般。如此錯綜、複雜、神秘而幽微中,綜觀影史,或許最真實符合聖誕氛圍的電影,正是對基督題材詮釋得最鞭辟入裡、燉煮而化於無形的奇士勞斯基所執導的經典之最—《雙面薇若妮卡》。
「那就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星星,代表聖誕夜的開始,你看見了嗎?還有下面像霧一樣,你看,那其實不是霧,是成千上萬的小星星。你指給我看。」女人向女孩說道;這是《雙面薇若妮卡》的開場,旁白搭配的畫面中,天上的星星其實是女孩倒著頭看著黑夜裡都市大廈們未熄的燈點(女孩的背景也看似有光點相映的聖誕樹),而「下面的霧」才是真正的夜空,即是那萬星之所。
黑幕後,緊接的是春天的蟲鳴鳥叫,一個女孩正著摸著葉片,女人的畫外音說道「看,葉子的背面有細緻的紋理和纖細的絨毛。」一個開場,兩顆鏡頭,卻瀰漫著濃重的「正/反」相映,彷彿耶穌故事的開頭,一個被喻為「普世歡騰」的誕生,卻發聲在一個「無人知曉」的馬槽,唯有東方的博士尋著預言和星象前來晉見這「馬槽裡的王」。
當女孩指著萬星夜空,摸著一葉千脈,便早已暗示著觀眾這是一部關於「感知」的電影。女孩如何在無光點的霧空之中,指出那不可見的星辰,用肥短的手指摸著纖微的葉膚,展開著全片抽象又臨在的感知?《雙面薇若妮卡》建構出了同個名字、同張面孔、同樣擅長聲樂的兩位女子,在生命的種種剎那間,她們能感知到彼此,幽微而明確,如風捉影,感受是清晰的,再表述卻是必然含糊,彷彿一切都在偶師的操縱中,在宿命中受牽連與擺佈,一人被火焰的熱騰紋身,一人則受天啓般即時收手,同中存異,異中同感。
唯有電影可把那些不可見的「臨在」透過情節與鏡頭具現出來,奇士勞斯基讓我們先遇見了第一個薇若妮卡,伴隨著她追逐著神曲的極致,靈魂蒸騰,成了第二個薇若妮卡的臨在,從此,第二個薇若妮卡放棄了聲樂,她決意帶著那僅是被她相機捕捉下的一瞬靈魂,甚至她都未曾親眼凝望過的另一個相同存在而感受著,而重新活著。
第一個薇若妮卡是奇士勞斯基溫柔且智慧的引導,他已拋出了具體的磚,藉此循序漸進地帶領我們體察存於靈魂之中待感知者引出的玉,而後片中的種種感知再也沒有具體投射的對象,那反覆出現的人物真空,如突然急停一般見著那當前畫面之外一閃而沉沉下墜的煙虛,又如薇若妮卡在車裡摸著一棵樹,似乎在那自然的紋理中,連結回了大地、連結回了不知是哪個薇若妮卡童年手中的葉子、枝幹,甚至是星空,與另一個薇若妮卡展開了沒有言詞的對話。
當父親在切割材料時無以名之的滯空,彷彿由時間軸上前後的剪輯畫面建構出了感知的方向,以時空的串連完成了超越時空的感知相連,是奇士勞斯基奇蹟般的口吻,也指向了這種感知的普世性與綿延、糾纏,好像他也感知到了她,薇若妮卡手指上的刀痕,莫名地貫穿了第一個、第二個薇若妮卡,並在「父親」的切割上彷彿形成了因果的閉環,通往了某種「聖痕」的記號,但在劇中的現實裡,父親的切割機始終不可能作用在任何一個薇若妮卡的手指上,所以這是懸浮或扎根於感知上的,使全片達到一個非直接性的劇烈高潮,平行著時空的,不只是「雙面」的薇若妮卡,更是在感知世界與現實世界中既是重合又不相交的詭局。
在《聖經》中,耶穌正是奉「天父」的差遣,來到世上為要被「釘上十架」,以上帝之死下到陰間並勝過死亡,藉由復活完成對普世罪人的救贖,而第一個薇若妮卡的死,在第二個薇若妮卡上活,宿命中的死完成了象徵自由的活,成了《雙面薇若妮卡》與「基督救贖」中最大的現實悖論,卻是在感知中得以成立甚至釋放,正如本片那魔幻一般的結尾一樣,寄來的錄音帶裡,紀錄的過去卻是未來與男子相遇回地鐵咖啡廳的種種聲音歷程,它成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感官預言,明明是在命定中,卻看見了薇若妮卡奔向自由釋放的喜悅,而那不可測透的預言,更是整個基督救贖論的核心,如這捲錄音帶一般,明明未發生,卻作為將來發生之事的證明。
《雙面薇若妮卡》與《新約聖經》如此呼應之處便在於,它們對於宿命和感知的指向,並非一種約束式的絕望,或者對不可見的盼望而生的自我說服式的安慰,它們所指向的是一種矛盾,在束縛的宿命中自由,在虛渺的感知裡踏實,如本文開頭的引述:「這一切的事成就是要應驗主藉先知所說的話,說:必有童女懷孕生子;人要稱他的名為『以馬內利』。」正如《雙面薇若妮卡》的開場一般,也正是《新約聖經》第一卷書《馬太福音》的第一章,而它道出了一個別於我們所習慣的「耶穌」之外的另一個名字「以馬內利」意為「神與我們同在」。
《聖經》救贖的預言,是一種對信仰者的宿命,但卻是充滿盼望的,因為高高在上的神,許諾有一日祂要親自進到人們之間,且要永遠同在,成為人們的指引、安慰與幫助;「聖誕節」對於基督徒的意義,正是自《新約聖經》以後能以隨時感知到上帝的臨在,它作為《舊約聖經》的「預言」,如今在基督信仰的篤信者中已成現實;而《雙面薇若妮卡》如基督降世般的「寓言」,論證著命定的成立必有一提線的操偶者與我們臨在,藉由「第一個」的預表,讓我們這身為「第二個」的「我」,彷彿死而復生一般,終於重返感知,感受到萬物、自己,以及祂。
既然已是宿命,便不必故步自封,只管大膽奔馳、盡興駐足;提線的木偶,未必是不自由的象徵,而是得以感受著與操縱者連結,在每一條繩子傳遞著操縱者意志的通口中,我們得以生動起來,而感到自由,而自由能動的根源,正是感知到那雙手的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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