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業二部 谷學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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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妳在聽嗎？」
Jane用高冷的眼光盯著對方，以掩飾自己閃神的尷尬。
「妳被下蠱囉？」這個谷仔，谷學英，業二部的頭頭，就這樣大剌剌的、沒等她開口邀請，就自己走進她的辦公室自在地坐下。
她注意到門口外跟了兩三隻小貓。一個是谷仔組上的AE何生，跟谷仔一樣，做什麼事都拼了命的「奮力男」，也是創意人最喜歡合作的組，因為他們總是在客戶開口講一些無理的提案時，就先替創意人員開口回絕。不過，他們也不是都這麼好搞，若創意人員提出的想法無法協助客戶銷售，他們也一定會跟你「討論」到調整到位為止。
另外兩隻小貓是沈國芳跟她的partner阿凱。阿凱是原住民，他的 art sense是從血液中流出來的，沒人學得來。
「你剛剛說什麼？」Jane假裝若無其事，再問一次。
「妳被下蠱囉？」谷仔一邊講還一邊好笑。
Jane翻了一個大白眼。
外面幾個小朋友像是被搔了癢的小貓，顆顆顆地笑個不停。
「我是問妳廚房紙巾的創意人是哪一組？」谷仔一邊說，一邊自豪的把寫得清清楚楚的工作單放在Jane桌上。
「阿福羅跟胖子。」Jane一邊翻著工作單，一邊冷冷地說。
如她所預期，門外幾隻小貓發出了很大的哀號聲。
「我們啦！我們想做耶！我們喜歡谷仔跟何生啦！比較有默契啦！」沈國芳一邊耍賴跳著，一邊用手指來回指著自己跟阿凱。
阿凱則陪著在一旁靦腆的笑。
「去！去！囉哩巴嗦的！」Jane驅趕他們走。
「耶~」沈國芳他們正要離去時，胖子剛剛好也經過…不如說，是故意剛好經過。
「我們也不想做喔！我們忙死了！」胖子酸溜溜地說。
「謝謝！高瘦輕風俠~~」沈國芳在胖子周圍假裝灑花的繞一圈之後，就帶著阿凱趕快落跑了。
「谷仔，你給我記住！」胖子走前丟下這句話。
「欸！別這樣啦！高瘦輕風俠，我都有給你按讚捏！」谷仔探頭到門口外，對著胖子離去的背影說。然後，又正色地坐回Jane的辦公室。
「她找妳談莉雅的事嗎？」谷仔試探性的問。
Jane苦笑了一下，假裝在看谷仔剛剛送上來的工作單。
谷仔在心中斟酌了一會，感覺Jane的辦公室有一股強壓的怒氣在流動，他決定暫時避開颱風尾。
「怎麼樣？等一下要來參加廚房紙巾的會嗎？」
「不了，沈國芳夠資深了。」
「那我再把會議紀錄cc給妳。」
她朝谷仔點點頭，但腦子裡不斷重複播放的，是之前跟Jessica的對話。
沒多久之前，她被Jessica的秘書請去她的辦公室。她就坐在她的對面，看她一會在電話中跟客戶談笑風生，一會又打內線出去訓斥業務部的主管，接著，又對著門口叫小AE送資料進來。
Jane 很清楚，她不是沒看到她進來，只是相當享受這種關於「權力」的表演。她常常看到一些倒楣鬼，被她「邀請」進去，坐在她的辦公室，看她表演打電話、發緊急e-mail、叫人進進出出、當眾教訓人的戲碼。
Jane腦中突然閃過了小叮噹中那個強迫大家聽他唱歌的技安，喔！不！在這個世代，他們已經更名叫「哆來A夢」跟「胖虎」了！叫「胖虎」，可能更符合Jessica現在的形象吧？她轉過頭去，忍住笑。
年輕AE小心翼翼的將預算表放在Jessica桌上，附帶說了一句：「這是客戶這一季的budget。」
Jessica馬上以無情的聲調，急速地說：「什麼？聽不懂，budget嗎？」然後，特別地在t 的地方加強發音。這小姐很擅長用這種踩踏別人自尊心以抬高自己身價的戲碼。有一次在對客戶提案時，她數次當場糾正客戶小窗口“ ae”的蝴蝶音發音，讓對方在整場會議中，再也不敢提出任何違逆她耳朵的意見。
羞辱完小AE，Jessica繼續拿起電話要打，Jane站起來，打算離開。她一邊撥著號碼一邊說：「等我一下。」
Jane沒有回頭，伸手將門打開。
Jessica迅速將電話掛上，挺直背脊，雙臂交叉環胸的擱置在桌上，鼻樑抬得高高的說：「我好了。」
Jane遲疑了一下，轉頭坐了回去，同時，有一股慍怒，也跟著坐了進來。
「剛剛那個AE送來的是廚房紙巾的budget嗎？」Jane故意省略t的發音，倒數等待她的糾正。
Jessica猶疑了好一會，看了Jane一眼說：「妳是說budget嗎？」Jane冷笑了一下：「Jessica，我們都知道妳在國外念過書。」
Jessica警覺到自己踩到相當Jane風格的陷阱，為了後面的談話，她決定迴避這個話題。她打開電腦，點進timesheet的系統說：「我想妳很清楚Red View這台手機是沒有預算的，但客戶的creative sense很好，所以你們需要更efficient，用更少的時間，做出更好的創意。」她將電腦螢幕轉向Jane，「我理解你們靠這個客戶拿下很多獎，但妳看，妳的創意人花太多時間在這個案子上。」
「標題1.5個小時不夠有效率？」
「包括art在內，若再減少一些時間，我們可以有餘力再去接其他的客戶。」Jessica繼續說，假裝沒有聽見Jane的反問。
「啊，我懂了，為了降低時間成本，所以業務的工作單也可以簡化成『網路擴散影片一支 、廣告策略同去年』是嗎？」
Jessica臉沉了一下，但Jane沒有打算停下來：「再更有效率？妳是打算再弄死幾個人？」
Jessica倒抽了一口氣，心想：既然妳先開口提了，我就順勢說了吧。
「我正想問，莉雅的桌子也差不多該收了，同時請盡快找人替代她的位置，讓團隊可以在最快時間內，恢復正常作業。」
「妳沒看到大家很盡力的打起精神，恢復常態作業嗎？請問有哪個工作進度被落後了？」Jane以極冷漠的語調回答。
Jessica嘆了一口氣，隨手翻翻桌上的文件，將臉轉向側邊，似乎想要閃避Jane直球般的發言。
「我講的不是盡力，我講的是專業。」
Jane聽到自己腦中的理智線，啪咑一聲的斷裂了。
「所以，在提案前一天，在我離開辦公室之後，妳全盤翻案，要求我的創意人連夜修正整個提案，這就叫專業？那之前又何必要ideas review？」
Jessica再嘆一口氣，一副怎麼聽不懂的樣子說：「客戶突然打來表達他們的期望，有時候就是會有這種人情壓力，我跟妳解釋過了，不是嗎？」
Jane最痛恨的，就是Jessica這種「怎麼全世界都失智了，只獨留我一人靈巧」的表情。
「我一直想不懂，莉雅桌上那份企劃書，筆記寫著：『隱藏在職場人情之後…』的句子，為什麼只寫了一半？」Jane冷眼盯著Jessica說：「我想，『隱藏在人情背後的，是掠奪你，成就我。』這應該是她留給妳的遺言吧？」
Jane在話說出口的那一刻，立即厭惡起自己為了贏的口不擇言，但她攔不住自己。
Jessica突然失去了冷靜，大聲反駁：「難道她的問題是我引起的嗎？她不在這裡工作，在別家也會出事！客戶有時候就是會不合理，我也沒有辦法！」
「喔？經營客戶不是妳的『專業』嗎？托妳的福，修正之後，提案反而沒過。」
Jessica啞口無言，大口呼吸著壓住即將潰堤的怒氣與委屈。
Jane起身開門，在離開之前，她決定將刀刺向她的心臟。
「講真的，妳是個出色的總經理，如果妳不是如此自私自利，犧牲別人有如呼吸那般自然，我相信妳無法被上頭的大佬們如此倚重。畢竟，狼群需要狼群們擁有旗鼓相當的奸險，才能透過互相掩護，完成掠奪的計畫。」
她離開時，在緩緩關起的玻璃門後，聽到Jessica啜泣的聲音。
而她的失神，並不是因為與Jessica的衝突，而是因為她憎恨自己，因為揹負不了如此沉重的內疚，而學會了把所有的錯，都往別人身上扔。包括利用莉雅根本沒有說過的話。
她感慨萬千。什麼時候她們從同事變成戰友，再從戰友變成朋友；又什麼時候，從朋友又變回同事，再從同事，變成…她搖搖頭，潔癖的不想讓「敵人」這兩個字，從她的腦海中浮現。
她輕輕地將工作單丟到一旁，想起了莉雅用那很淡很淡的筆墨色，寫下的：
但願 我可以記起 我為什麼在這裡
她輕喂一口氣，疑惑起自己的四十而不惑，又該在哪裡？
這時，她注意到有兩個人站在門口。胖子跟阿福羅，這兩個人每次站在門口，就像足球守門員那樣，把門框塞得滿滿的，不像一般人只是側著身探個頭而已。
「怎麼樣？」Jane再次拿起一旁的工作單，假意的閱讀。
「巧藝食品的年度提案要看嗎？」胖子抓著頭問。
「你們政哥呢？」
「他跟海妹那一組還在後期。」
「他看過了嗎？」
「看過了，要等他回來一起...」
「不用了，他看過就好。」然後，Jane繼續翻著桌上的文件。
胖子用婢女行禮的方式點蹲了一下說：「好的喔。」就跑了。
阿福羅似乎有點吃驚對話結束得太快，轉了一下眼，落拍了三秒才轉身跟著胖子退下。
然後兩人抿著嘴，一副在路上撿到小額金錢的愉悅表情，滑步走進創意部。
「怎樣？怎樣？」沈國芳又從隔板後面滑著椅子出來。
「她說不用了。」阿福羅說。
「就跟你們說Jane今天怪怪的，一定不會看idea的就不信。」然後，胖子把兩手圍成擴音器的樣子，小聲地對著創意部的大家說：「各位創意部的同仁，若有案子不想給Jane管的，現在趕快拿去問她，保證她會說不用看。」
「真的嗎？真的嗎？」其他的人紛紛探出頭來。
「脫褲子保證。」胖子繼續透過雙手圍成的擴音器，壓低音量說。
「脫褲子保證嗎？」Jane突然出現在隔板後面問。
其他的人像小貓一樣，吱咯吱咯壓抑的笑著，沈國芳則快速地躲回隔板後方。
「我說脫他的褲子啦！」胖子低著頭一副被逮到的倒楣樣，手指著阿福羅說。
「屁啦你！」阿福羅一邊回嘴，一邊笑到不行。
Jane白了胖子一眼，就往吸菸區的方向走去。
胖子喜出望外，等Jane走遠了，再回頭小聲跟大家說：「看吧？就說她今天怪怪的…」
「白癡耶你！」沈國芳忍不住吐了胖子一句，但其實她心裡清楚，Jane應該是因為她哭鬧堅持著不讓人收莉雅的位置…被找麻煩了吧？
沈國芳，一邊跟著大家努力嬉笑，一邊偷偷用手，抹去眼角不小心流瀉出那壓抑已久的遺憾與對自己的無明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