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努力追求卓越。
我剛出生的時候,阿公開了一家餐廳叫「鳳月」,爸爸和三叔在裡面擔任廚師,阿嬤、媽媽、嬸嬸們則是負責外場的服務生兼洗碗工作。
印象中小時候生活蠻開心的,常常呼朋引伴繞著整個社區騎腳踏車,還喜歡在各個角落、樑柱下、騎樓下藏著寶物,所謂的寶物現在想起來似乎就是一團一團的泥巴球,但那時候會煞有介事地藏好、不讓人家找到。我喜歡當小老師,會叫鄰居的小孩們排排坐,聽我上課。大家玩得累了,就會從餐廳的後門,經過蹲在兩大臉盆旁洗碗的媽媽,溜出去到雜貨店,買甜甜的綠豆糕、吃會讓嘴巴紅紅的蜜魚片、大豬公,順便抽個永遠不會中的戳戳樂,還有收集厚厚的翁仔標以及可以換衣服的紙板人偶。看著那時候的照片,我都是穿洋裝、絲襪和皮鞋,冬天甚至有穿可愛的小小大衣。爸爸永遠在廚房工作,不是在大火前握著笨重的炒鍋、就是在清洗擦不掉的油膩地板,媽媽不是在餐廳外場充當服務生、就是在洗碗。
阿公穿著風吹來會趴哩啪哩的絲質襯衫、油亮亮的皮鞋喀喀喀的走;阿嬤更是好手藝,比臉盆大的鐵飯鍋裡有香噴噴熱騰騰的高麗菜飯,各種節慶都會手作相對應的小吃更是不在話下:端午節所有的嬸嬸姑姑們都來我家排排坐包肉粽;清明節一早去市場買薄薄熱熱的潤餅皮、小孩要負責撕開、大人忙著炒一桌子的餡料;過年的紅龜粿、發糕、年糕更是不在話下。當時我們家的餐廳應該算是小有規模,二樓有個大大的囍字,讓人辦結婚的喜宴。過年時,全部家人都會到叔叔家的透天別墅吃年夜飯,四五家口子十八個孫子,阿公阿嬤都要發滿十八個紅包,從大的開始講吉祥話拜年,堂兄弟姊妹玩在一起放鞭炮、仙女棒、打牌,好不快樂。年夜飯更是精彩,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們都在廚房裡忙,第一道菜是有鮑魚、海參的冷盤,接下來是整隻龍蝦切片、烏魚子佐白蘿蔔,各式香腸臘肉搭翠綠蔥蒜,一甕甕的佛跳牆、魚翅、雞湯,都是每年一定會端上桌的大菜。導致我後來吃喜酒、吃尾牙都覺得沒什麼新意,這不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嗎?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家裡過年都吃這樣。回想起來這樣的童年生活應該是快樂的。
在我國中時,一切都變了。餐廳發生火災,一夜之間我們幾個小孩最喜歡待著玩耍的三樓小閣樓沒有了。爸爸在醫院住了好幾個月,身上有大面積的灼傷,在醫學還不是很發達的年代,醫生割了他手臂與大腿的皮膚東補西補,回家後看到爸爸的皮膚沒一塊完好,至今都還可以看到網狀的疤痕,有時候我會想這是他為家人努力工作打拼所留下的愛的痕跡。當時阿公順勢把餐廳收起來,畢竟他早已年屆退休。於是我們全家人搬到了公寓大樓,很像香港電影裡的公寓,一層樓超大一圈、至少有五六十戶、走廊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那種大樓。
公寓是三房一廳一衛,阿公阿嬤一間房,我跟爸爸媽媽妹妹一家四口一間房,叔叔一家三口住另一間房。但過不久,叔叔他們家就搬出去了。於是爸爸媽媽住一間房,媽媽後來又生了弟弟,我跟弟弟妹妹三個人睡一間房。房間裡放了上下鋪、單人床,還有兩張書桌。姑姑和姑丈一家四口就住在我們公寓對面,我很羨慕表弟表妹可以一人一個房間,他們有自己的空間,可以自由的在客廳餐廳活動。不像在我們家,媽媽總會說不要吵到阿公阿嬤,所以我們通常都躲在房間活動。但房間還有弟弟妹妹,我只能藉由讀書的由頭,讓他們安靜,或是等到大家都睡著的半夜,我才能看我喜歡的電視,讀我喜歡的書,讀書和書桌成為了我的避風港。
那時候的我,青春期是在苦悶中度過的。爸爸媽媽失去了餐廳的工作,只能到處想辦法找工作,甚至有一段時間還跟舅舅借麵包車,批發衣服去擺攤,家裡都是裝滿衣服的黑色垃圾袋。有段時間,爸爸媽媽一直在為錢爭吵、提到什麼死來死去的,我只能哭著抱著弟弟妹妹躲在房間說,「沒關係,你們有我,我會照顧你們。」我想,那時候,或許我就已經下定決心,要靠自己努力,不要再依靠任何人,因為他們都不可靠。再後來,媽媽找到了保險業的工作、爸爸找到學校警衛的工作,我們的經濟才比較穩定。小時候我心裡是有埋怨的,埋怨爸爸媽媽不認真努力工作,以致於我們家經濟不好、不能買房子搬出去。到我長大很久以後才知道爸爸是因為口腔癌、失去味覺,所以不能再從事廚師的工作,我才知道我有多不了解他們,這都是後話了。
印象很深刻的是,青春期愛漂亮的我,想跟媽媽拿兩千塊買那時候當紅的名牌牛仔褲,但被拒絕了,說家裡沒錢買這種奢侈品。媽媽還說,補習費只夠我補一個科目,我自己要做出選擇。如果要讀高中或大學,家裡只能付得出公立學校學費,所以我要努力考上好學校,才能找到好工作,才會有好的未來。甚至最多供我讀書到大學,研究所就不要想了。從那時候開始,我立下願望,要脫離這個貧窮的家,我要搬出去、到台北闖出我的天下,賺到我想要的生活。讀好書能讓我找到好工作離開家裡,聯考是窮人家小孩的唯一出路,還好我算能讀書。一路考上高中第一志願、國立大學,不僅拿到雙學位,還拿到獎學金出國交換學生。我想,這是我立志追求卓越的開始。
在這期間,支撐我度過這些苦悶與窒息的是圖書館裡的西方哲學與文學書籍,我愛上卡繆的《異鄉人》,他在書中所述人生中一切的格格不入與各種生活中的荒謬,我能深深共感。最終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一切外在的情感與痛苦都可以深埋,因為說出來又算什麼呢?人生仍舊充滿絕望與灰暗。我覺得終於有人懂我,懂那份泥淖,懂那份無奈,懂那份孤單,懂那份抑鬱,懂所有的不被懂。於是,我一頭栽進書海,走去圖書館的路上,就是我抵達異世界的路途。書中的世界描繪出各種美好的未來,我學到了「生活在他方」,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我要去到的美好遠方,不將注意力放在當下的生活環境與感受那些痛苦與情緒,後來我知道這叫切斷、這叫解離。因為太痛苦了呀,切斷與現實的連結、活在幻想的美好未來使我還能繼續活著長大,這是我保護自己的方式。我也成為了電視兒童,其實看的不是電視或電影,看的是我投射出的美好未來,想像著那些是我將來可以擁有的日子,現在所有的努力與痛苦終將幻化成美好。在之後年長成熟的歲月往回看,或許是這樣的解離,導致我在老家的童年記憶有了大把大把的斷片,基本上對於18歲以前在老家的日子,我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在成長的路上,我非常羨慕那些有知識的父母,他們能給小孩方向,讓小孩站在巨人的肩頭上更上一層樓。而我,只能靠自己,踽踽獨行。於是,我下定決心,要成為那人上人的一份子。爸媽給不了我的生活,我自己給自己。從那之後,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未來,要能在履歷上顯擺加分的,才值得我去做。我的喜好不重要,如何能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才重要。我的所有行為以目標為導向,過程不重要,咬著牙就過了,不僅要做到好,更要做到卓越。我最愛的金句是,「當走在懸崖上的獨木橋,不要看腳下的高度,而是眼睛盯著對面的目標,你就能抵達。」我咬牙努力前進,不顧所有痛苦,不去覺察、不去感受,因為這些對於物質上的成功沒有幫助啊。上大學後,每當週末回南部老家,從南部回來的客運上,我都會哭,想念父母、不想離家,就算家不是理想中的樣子,但慢慢能體會那份家人的溫情,想著為何我不是台北人,這樣就不用承受分離之苦。
大學時期我更是瘋狂打工,開學期間、寒暑假打工不間斷,在麵包店、補習班、家教都做過,因為父母給的生活費有限,而我想探索這花花世界,那就得想辦法賺錢;同時我的成績維持名列前茅,更是申請雙學位讓未來多份保障,有好幾個學期是將近30學分的強度還一邊上課一邊打工。不熟悉我的人以為我是富家千金,因為我把外在狀態維持得很好,甚至有人會猜測我的父母是不是外交官,不然他們找不到理由去解釋為何我的外語或氣質會這麼好。在大二時,我申請了政府公費的交換學生,只要交台灣的學費,政府提供獎學金甚至連在國外的生活費都有補助,基本上不會給家裡造成額外負擔。我的行李箱還是跟阿公借的復古行李箱,有繩子拉的那種,這是19歲的我第一次出國,隻身闖盪到陌生國家求學。在一年的日子裡,脫離台灣、脫離父母,嚐到自由空氣的我根本不想回台灣。在國外,天高皇帝遠,老家的貧窮、限制與控制彷彿已離我遠去,在國外,我跟那些家裡有錢留學的孩子一樣,都是留學生,過著好吃好玩有趣的生活。但一年期畢,我只能回到台灣完成原有的大學學業,一切被打回原形,因為家裡經濟無法支持我到國外留學。
高中大學時期的我,很憤怒,憤怒生命的不公、憤怒家庭、憤怒自己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其實那時候就隱約覺得自己這些憤怒不太對勁,開始對身心靈產生好奇,因為我想得到生命的解答,關於人生的解答,關於情緒的解答,關於際遇的解答,關於原生家庭的解答。我閱讀很多心理學相關書籍,但這是秘密進行的,因為我覺得自己心理上可能有病,這很丟臉、怎麼能讓別人知道,甚至羞恥到無法跟朋友或同學們談論這些問題。不只情緒問題,關於我的家庭狀況或是日常事務我也是羞於啟齒的,遑論跟別人談論我的煩惱與困惑。
大學畢業後,我如願進入高科技產業,受到老闆的賞識,更是賣命的工作,每天加班到半夜、趕半夜最後一班捷運回家,回家洗澡倒頭就睡,隔天早上醒來刷牙洗臉就出門了,只有工作、沒有私人生活。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還好存了一些錢,幸運的在南部買了個小房子給家人住,也能給爸媽生活費,我希望讓他們可以過上好生活。人在順風順水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老闆站在我這邊,我對同事有理就大聲,回家對父母也是以工作的效率來溝通,覺得他們很笨拙。現在想起來,自己都會怕當時的自己。想當然不會有什麼交心的同事,畢竟我的公事公辦讓人很難親近,想當然同事也會忌諱老闆身邊的人,這也是我後知後覺才發現的,畢竟我在工作上只設立高效率、高績效的目標導向。加上頻繁的出差,陸續在亞洲、紐澳、非洲、歐洲、美洲全世界到處飛,不停的打卡在臉書收穫一波波稱讚,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很不喜歡一個人住飯店在國外的日子,有時候身體不舒服在機場嘔吐或是獨自在治安不甚好的城市擔心受怕,這些經歷都很難忘,我只是在忍耐,為了我想要的目標。
終於我覺得累了,人生第一次想為自己做點什麼,於是向老闆提出離職,想好好讓自己先休息一段時間。卻在這段時間中,經朋友介紹,認識我的前夫,意外懷孕後不久,前夫到大陸工作,沒花時間與金錢照顧我和小孩,於是我憤怒的向他提出離婚,決定咬牙自己養小孩,反正爸媽會幫忙帶小孩,我的工作讓我有能力養。為了小孩,第一次做出不帶目標導向的調整:我跟自己說小孩還小,需要我,我想要每天回家幫小孩洗澡、陪他睡覺,於是調整為不用出差、比較行政的秘書工作。幾年後小孩也大了,老闆給我一個新機會:成為海外業務,每個月出差美國,大家看到我都要尊稱一聲姐,什麼事我打一通電話就解決了。人們眼中的我或許光鮮亮麗,職稱薪水一直升,客戶也喜歡我,一切感覺順風順水,這是我認為的事業高峰上升期吧!但某天健康檢查說胸部有陰影,要後續追蹤,切片後的結果,醫生說:「是癌症,要手術」。我的世界頓時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