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人名叫崔仁師。
劉洎是隋末一軍閥,馬周則是孤貧諸生,官學的學生。有趣的是,崔仁師,卻是李淵武德年間的舉人。雖然沒有寫明考什麼科,不過仁師既不是博陵崔,也不是清河崔,是個安喜崔氏……白話叫做,不是頂尖世族。
崔仁師很可能是李淵治下第一批進士科的官員。相對的,他中舉之後也不是進朝廷,直接就發派到管州前線當參軍。
管州就是大唐跟洛陽交界的地方,從李淵稱帝以來,到武德四年李世民滅王世充跟竇建德之間,都是第一線戰火密集區。
但十分出人意表,隨著戰事平息,舉薦崔仁師入朝的,卻是侍中陳叔達。
提要,陳叔達是南陳皇室,李淵入京後都待在朝廷。一般他會舉薦的,都是「江南名士」。你沒點關係要怎麼入陳侍中的法眼,也是神祕得緊。
本傳的線索僅有「崔仁師才堪史職」。
時為武德五年,當時是令狐德棻建議李淵修南北朝史,而令狐德棻前不久才跟陳叔達一起參與了《藝文類聚》的編撰。
未成。
大致可以想像得到,令狐德棻不想搞這種,他就愛史,所以想要轉換跑道。
陳叔達應該是透過侍中的身分,物色送進宮中的文章,選上了崔仁師吧。
意思就是,管州送上朝廷的報告,應該有些寫得很有「史冊」風範。記事清楚、簡明卻又完整,沒有花時間在那邊雕琢堆砌文字……敘事型文人也是一種才能。
不過崔仁師沒跟著兩位引路大老修周史,而是參與魏梁二史。
周對隋來講最正宗,但隋制其實以北魏南梁為主幹。所以崔仁師中選可能還有一點要補充:明典故法制。這也更好對應他日後的發展。
修史工程浩瀚如海,崔仁師進去就不見了。重見天日時,已入貞觀,給皇上欽點為朝廷監察官:侍御史了。
這一串經歷走到這裡,一般情況大概就板上釘釘,肯定崔仁師有後台了。偏偏我們重新了解了李世民,他這一波要的就是沒有背景的人。
其實明白以後回去看魏徵,會更有感悟。
卻說唐太宗要崔仁師去青州,處理一樁謀反的案件。這個我沒印象,也不知道要怎麼查時間跟對應,先將就著看。
崔仁師到了地頭,要求除去囚犯們的枷鎖,一個個好好詢問之後,決定只罰十幾個帶頭的,其他都應該釋放。
報告到了大理寺,少卿孫伏伽看看覺得不對,就把崔仁師叫來。
「這個案件的罪犯大多有師徒伴侶關係,你這樣判決,只怕死罪的詔令下去,他們會翻供,或是對你不利啊。」
意思大約是你就全部判死,殺了大家都乾脆輕鬆。
崔仁師回答,「理獄之體,必務仁恕。明知有冤枉的就該為他們申明。如果我一個人能夠多換十個冤枉者的命,也是很划算啊。」
孫伏伽羞紅了臉,對他來說,明哲保身完成工作便可。但崔仁師卻是真正站在法理思考跟判斷。接著,崔仁師領了判決回返青州宣布,所有犯人都願意遵從,並無異議。
所以你看吧,法度這邊得到了映證。
不過這種臭騾子脾氣,就比不上劉洎馬周懂得投君所好來得步步高升啦。
後來,崔仁師轉調度支郎中,大概可以確認在貞觀二年到四年間發生。度支就會計部門,有一次崔仁師來跟李世民報告,身上完全沒帶卷宗沒有小抄,洋洋灑灑鉅細靡遺地說個沒完。
李世民揮手:「停,你是不是隨便講講啊?杜正倫,剛剛崔仁師說的有沒有記下來?」
杜正倫表示有,李世民就要崔仁師再說一次。
一字不差。
李世民大為震驚。
當時,有校書郎王玄度注《尚書》、《毛詩》,認為過去孔子鄭玄都是誤解,應該用他的全新解讀。
要死了,這麼動搖國本的大事居然只有這邊提到。
鄭學體系本來就不是官方所出,而是由地方包圍中央,意思是,天下諸儒多認可。更不要說孔子了。理論上,只有「文學皇帝」會做這種更新體系的事,比如曹丕,怎麼會由一個校書郎在那邊犯天下之大不韙?
沒錯,我的意思是,這很可能是李世民出的暗招(毫無證據)。
王玄度辯才無礙,朝廷諸儒在大議上與他論經,沒人能難得倒他。
眼看大勢已定,許敬宗就建議先把王玄度版本收進國家圖書館(後來真的有收,目錄上有這些書),李孝恭則站出來說,要嘛就跟孔鄭版並行,不可廢舊(這是正論)。
就在這時,臭騾子崔仁師出手了。
崔仁師一條一條列出,王玄度非引經典,自行穿鑿解釋的部分,認為立論不確,不能施行。
「詔竟依仁師議,玄度遂廢。」
然後,就是貞觀十六年。我真是越來越欣賞《舊唐書》的寫法了。前面故意把時間寫得隱晦不明,但仍能比對出最晚不超過貞觀四年。
我說一下,那個用心很深。杜正倫的官職這邊寫黃門侍郎,其實他根本沒當過李世民的黃門,那是唐高宗事。但因為他在李世民身邊記事,所以應該是負責起居注的期間,故推貞觀二年到四年。
而李孝恭記河間郡王,這是他人生最後的爵位,在代襲刺史取消後才封,隔年李孝恭就過世了。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趙郡王。
整段都寫得非常混淆視聽就是了。
然後崔仁師一出手,就消失了十二年。我想,廢孔鄭注本應該確實是李世民暗中授意之事沒錯了。崔仁師想也沒想,直接就拆了天子的台,被打入冷宮十二年,也是合情合理又合乎邏輯的事。
順帶一提,李孝恭基本上也是「整個貞觀年間」你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的人。
他們的對面,正是負責貞觀國史的許敬宗,笑死。
回到貞觀十六年,那就是李世民要展開「滅絕計劃」的時刻。李世民把崔仁師提上了給事中的位置,不是補劉洎缺,劉洎早調走了,擺明就要搞事。
要搞的,是《賊盜律》的討論。
過去,房玄齡執政時,把這一條改了反逆者兄弟,如無實證,僅沒官流放。但這時的刑部認為太輕了,應該要判死刑,故上奏請八座議之。
高士廉,侯君集,徐茂公贊成死刑。這三個人站一排你就知道,想改回死刑的人就是李世民,但皇上不好意思直說。
對面是唐儉,李道宗,跟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完全沒得打。
誰會想到,臭騾子崔仁師又有話說。
「反逆緣作從死,確實是古時候就有的規矩,但皇上一直以來實施的是仁政,現在改嚴格這樣好嗎?」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崔仁師不愧是跟劉馬同傳的,他完全懂這是唐太宗手筆。他更明白,唐太宗想做什麼!
所以,崔仁師的結語是:「更何況,父子的關係更緊密,若是有人反逆,應該先殺他老爸就夠了!」
幹,李世民真的只能鼻子摸摸,收回這個討論。
崔仁師很明白,李世民加強賊盜律,就是為了把太子跟魏王「處理掉」。
但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崔仁師在此事後,密奏請立魏王為太子。李世民當然打了回票,把崔仁師趕出了朝廷核心,先轉為九卿之副,又為尚書省民部侍郎。
這是先降後升,大致可以判斷崔仁師雖然很被討厭,但始終有才。而兩個單位,同樣都是管資材的。
對李世民的鴻圖大業來說,貞觀太子之爭只是個過場,遼東之戰才是他的重點。
崔仁師,是個優秀的後勤官。之前幹度支就秀過了,而且他認死理,不貪枉,熟悉長安到青州的路線。
其實我們多少知道,東都之戰迄今二十多年,很多老人都已經不堪任用了。但遼東之役,絕對是李世民必須傾全力才能打贏的戰爭:講遼東才有那個醍醐味,他最終只打下遼東,入不了朝鮮。
當時崔仁師被派做韋挺的副手,負責後勤調度。但其實真要從關中調集資源?很難的,李世民也知道困難,都讓太子李治坐鎮河北了。
第三個想不到,崔仁師事急從權,乾脆增加沿海州縣的租賦來應支遠征軍的開銷。這絕對是有害的,可能會在其他地方有記錄,崔仁師傳就一筆帶過而已。
強調的重點是,韋挺被告發謀逆,崔仁師同樣也被檢舉「運夫逃走不奏」,免官。
一隻陰謀的黑手悄悄掩了過來有沒有?
待到李世民罷兵還朝,在河北就重新起用了崔仁師,讓他重回刑法專門科。後來崔仁師作文章批評李世民,李世民也表示很好很好,要他再進中央「干政」。
也就在這裡,《舊唐書》寫白了誰在搞鬼。
正是褚遂良。
褚遂良這次弄了個欺君罔上的罪名送給崔仁師,讓他被發配邊疆。
沒啥,也就是錯過了李世民之死罷了。
唐高宗即位大赦,又再次起用崔仁師,但老騾子沒到任,過世了。也許是撐過了這一陣,崔仁師的子孫後來仍得重用,在混亂的大唐朝中還有不少演出。
而我們的鏡頭,也終於該轉回褚遂良的身上了。
為什麼,褚遂良竟是如此之「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