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的烏篷船蕩開月色時,某直播平台正有八百萬雙眼睛盯著屏幕里的湘西吊腳樓。這數字若換算成肉身,足以在維多利亞港疊起三座太平山。我常想李太白若生在今日,必是直播間里醉醺醺舉著自拍桿的謫仙人——畢竟那個「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生,原就深諳眼球經濟的真諦。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陳列著北宋汴京的《清明上河圖》,八百年前的開封人怕也想不到,他們精心描繪的瓦捨勾欄,會在二十一世紀化作千萬個發光屏幕里的虛擬茶寮。直播鏡頭前的小娘子輕啓朱唇,與六百年前杜十娘怒沈百寶箱時同樣眼波流轉,只是此刻打賞的銀兩化作滿屏的火箭飛船,數字煙花炸開的瞬間,竟比秦淮河畔的燈影還要璀璨三分。
倒是想起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箴言「認識你自己」。如今滿世界的主播舉著環形補光燈,如同現代版的納西索斯臨水自照。只是水中倒影被美顏濾鏡扭曲成十二級磨皮的模樣,倒教人疑心俄狄浦斯若是活在抖音時代,怕是要被AI算法戳瞎雙眼——畢竟算法比命運女神更擅長編織令人沈淪的羅網。
某夜偶見老友之子在直播間賣力吆喝,十級瘦臉效果把他的下巴削成達芬奇筆下的維特魯威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蹲在旺角街邊玩四驅車的模樣,那時他臉上的雀斑在夕陽下閃著金子般的光。如今他嫻熟地喊著「感謝榜一大哥」,讓我想起敦煌壁畫里供養人虔誠的眉眼,只是香火錢換成了虛擬禮物,菩提樹化作數據洪流中的浮木。
更妙的是那些深夜的情感直播間。女主播梨花帶雨講述虛構的悲慘童年,評論區飄過成串的玫瑰與擁抱。這場景讓我想起白居易筆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琵琶女,只不過當年的青衫司馬尚能「江州司馬青衫濕」,而今的看客連半滴眼淚都吝於流淌,只用表情包完成這場賽博時代的共情儀式。
某次在蘇格蘭高地遇見牧羊人直播剪羊毛,老約翰粗糙的手指在屏幕上笨拙滑動,背景是呼嘯的山風與真實的羊騷味。三小時後觀看數定格在17人,卻讓我想起梵高在阿爾勒畫的吃土豆的人——那些未被濾鏡污染的生命質感,在流量至上的時代反倒成了最奢侈的展品。
想起張岱《陶庵夢憶》里記載的紹興燈景,萬人空巷爭看鰲山燈火的盛況,與如今直播間千萬人圍觀網紅打卡何異?只是昔年看燈者尚能觸摸飛濺的燭淚,而今隔著屏幕點贊的拇指,早已遺忘肌膚觸碰煙火時的輕微灼痛。
最耐人尋味的是那些ASMR直播。年輕女孩對著麥克風咀嚼食物,沙沙聲經過電容話筒的放大,竟讓都市失眠者獲得嬰兒蜷縮子宮般的安寧。這讓我想起明代文人講究的「聽雪敲竹」,或是日本茶道中的「寂」之美學,原來人類對白噪音的迷戀,早藏在文明的基因圖譜里。
某日暴雨困在銅鑼灣茶餐廳,瞥見鄰座女孩同時開著三部手機做直播。她將絲襪奶茶舉到唇邊的角度經過精心計算,睫毛膏暈染的熊貓眼竟透出幾分疲憊的真實。忽然驚覺這個時代最動人的畫面,或許正是完美表演中偶然洩露的裂縫——就像羅丹故意保留雕塑的鑿痕,我們在數據洪流里打撈的,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肉身印記。
當元宇宙概念甚囂塵上,我倒懷念起安迪·沃霍爾那句「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的預言。只是他沒料到十五分鐘會被切割成無數個十五秒短視頻,更沒想到這十五秒要支付多少靈魂碎片作為入場費。直播間里永不熄滅的環形補光燈,多像但丁筆下煉獄之門的銘文:「進來的人,放棄一切真實。」
深夜關掉所有電子設備,陽台上望見維港對岸的霓虹依然在數據雲端閃爍。忽然明白直播時代最吊詭的寓言:我們發明瞭照亮全球的科技之光,卻讓蘇格拉底在雅典街頭追問的真理,變成了打賞榜單上明碼標價的商品。當普羅米修斯盜取的火種變成手機屏幕的冷光,被縛的究竟是偷火者,還是圍觀的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