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替現代詩賞析 006~
〈土裡的鑰匙〉一詩收錄於作家鄭琬融在 2024 年出版的新詩集《醒來,奶油般地》(木馬出版),現抄錄如下:
一把鑰匙被插入土中
我問那人,是想種植開啟的慾望嗎?
「原本是想埋葬它。」他說,他遇見
太多、太多不得其入的門
「難以忍受,在我眼前大剌剌的無關性。
與其說挑釁,更像是藉此貶低你。
你的無有選擇,被釘著的,被迫運轉的迴圈。
『為我跳一支舞吧!』好像有人這麼說。
好像我的生活只是逢場作戲,沒有拚命的價值。
與其這樣,我把鑰匙扔了。
我要活在一個不需出口的地方。
但沒兩天鑰匙就被撿了回來。
撿回的人給我一副很凶的臉色,
好像我從來就不該丟掉它,對它猶有責任。
我搞不懂沒有門可開的鑰匙有什麼好珍惜的。
心裡才閃過這個念頭──就像一輛開了夜間頭燈的汽車駛過,
照到了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飛鼠──撿回鑰匙那人就回答我:
『你何必找門?這是種象徵,
象徵著你握有開啟某物的權力。
沒有人需要知道那是什麼。』
我驚恐著聽著他的話,就像遇到神祇一樣地望著他。
很快,他轉身離去。他背著雙肩背包,紫色的。
穿著夾腳拖鞋、工作褲、拿著一杯咖啡,
和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一樣。」
「後來呢?」我問。
「我再也看不見門了,卻得以進出許多地方。
鑰匙或許是真死了。但你不覺得
我很好使用了它嗎?」
-鄭琬融,2024,《醒來,奶油般地》。木馬文化出版。輯一:骷顱狀的人馬,p.24-27。
會否埋葬,正是因為太想開啟?甚至,會否開啟,首先要求的正是埋葬?
首句即破題,但全詩都沒有交代鑰匙的來歷。或許,在每個人的成長歷程中,大家都收到過各種形狀不一的鑰匙。那賦予我們鑰匙的人或契機,究竟安的是什麼好心呢?
愛是祝福,還是詛咒?[1]「門(鎖)」的概念其實是和「鑰匙」一起給定的──詩作的敘事性巧妙地遮掩了這一點。我們是在獲得鑰匙以後才「遇見/太多、太多不得其入的門」。有時賦予也是一種剝奪:他,失卻了目不見門的純真。
難以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的「無意義」。[2] 那「大剌剌的無關性」,我們甚至連受其挑釁的資格都沒有。於是從開啟的慾望中產生了一種意圖否定它的(反)慾望。被埋葬的不是只有鑰匙,還有一種太過清晰的嚮往、一種太過線性的思維,以及一種太過熾烈的青春──正如寺尾哲也所描繪出來的那年少時的、只有在蒸餾水般無菌的環境裡才能長成的,玻璃剔透的虛妄時光。[3]
會否打不開的門,在生命中也是必要的?會否有些門專為我而設,目的卻不是為了要讓我打開,而正是為了要將我排拒在外?[4] 從而防衛是必要的、封閉是必要的、收束是必要的、自欺是必要的。「我要活在一個不需出口的地方。」慾望要在(反)慾望中才能昇華:只有慾望對於慾望而言才是恰如其分的老師,它在自身的衝突矛盾中形變。
於是,「關閉」在「開啟」中誕生。人在某個人生階段,必須否定一切,然後,他才會發現,否定一切也將否定他自己。世界無孔不入,因為我就在世界之中──沒有門。我們勢必得將自己所有的東西悉數捨棄,方能察覺有些東西是根本無法被剝奪掉的。撿回鑰匙的人將這一點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劈頭就問:「你何必找門?」
有「生」便有「慾」,這是生者的「責任」。慾望不能殺死慾望,但能使它轉化──慾望治療慾望自身造成的傷口。鑰匙和門,只是象徵,不是實存。而「沒有人需要知道那是什麼。」因為「開啟」不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為,而是一種自在的狀態。撿回鑰匙的人是榮格思想中清澈靈明的「自性」(Self),他涵容一切、是最自在的自在者。意識中心的「自我」(Ego)只有在凝神內觀的時候才能照見他從容的身影。他吐露的只有真言,說完便轉身離去。
「我再也看不見門了,卻得以進出許多地方。」這就如同林懷民去印度時遇見的一位喇嘛所說的話:「去哪裡都是一樣的。」[5] 圍困人的從來不是實存的門鎖,而是被具象化的心扉。「為我跳一支舞吧」只是由我們的恐懼所幻化而成的心聲(一種源自超我的凝視);我的生活亦非只是逢場作戲,除非我首先就把世界視作一個舞台。
鑰匙是真的死了嗎?某個意義上,鑰匙必須死去,人才能在真切的意義上「開啟」。但也可能,被拋棄的只是具體實存的鑰匙,作為象徵的鑰匙沒死,它從始至終一直都被插在我們心中的土壤裡。
使用這把鑰匙,我們(重新)開啟的是我們自己。
(完)
註釋:
[1] 轉引自《劇場版 咒術迴戰 0》虛構人物五條悟語:「愛是最扭曲的詛咒(愛ほど歪んだ呪いはないよ)。」
[2] 轉引自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28節。原文寫作:「苦難的無意義,而非苦難,是播撒在全人類之上的詛咒……。」參見大家出版的趙千帆譯本,頁 256。
[3] 參見寺尾哲也的新作《努力是癮》輯二〈東亞清教徒〉,頁 72-5。
[4] 參見卡夫卡在長篇小說《審判》裡的一個故事〈法的門前〉。
[5] 參見林懷民在 TEDxTaipei 2013 的短講《雲裡找門》。
* 本文亦收錄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 52 期。